☆、第2章
苏佩引是闲公子,下辛这地本就是闲人逸士的好去处,祖辈留下的家业都是京城的叔伯们打理的,他就一根竿、半壶酒在晴湖坐上大半天。指望阔家公子钓得到鱼莫不惹了笑话,用文人风雅的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苏公子钓的鱼也是“愿者上钩”。
日子跟平常一样过,一个府出门一个屋入座,那日后苏佩引就再没跟澹祎说过话。澹祎看他,他的眼神找不出在意的东西,背影如一晃就会消失,就觉得无尽悲哀,他没有作为人的贪嗔痴妄,他弃为草芥却是澹祎求都求不来的。没有人能入他苏佩引的心,抑或他就不曾有心。
澹祎觉得人间的日子是快活的,比起在冥界至少可以看到痛觉。只是看到都让他满足不已,鬼没有心,人间五味只是奢望。苏佩引在家时,他就远远地看他一言一行,苏家老爷烧“三七”时来了些远亲,老夫人病在塌上,就由苏佩引张罗着。澹祎路过花园时看到几个孩童围着苏佩引,都“舅”“舅”地叫着,就见着他从袖中摸出几个糖块给那些孩子,孩童见了糖都欢喜对他咧嘴笑,他也生硬地抽动嘴角。澹祎不觉好笑,这人啊定是木头做的吧,不觉想着笑出了声,回过神就看到一双冷眼泛着寒光。突然一种有趣打心底生出,原来他也有生气啊。
有时苏佩引后脚刚卖出府门澹祎就跟了出去,直到湖边,他就远远看苏佩引钓鱼,就这么安静地看大半天,湖面泛红时才跟在苏佩引身后回去,每每经过花楼时飘出酥软媚人的笑语,还总是一群艳女子对苏佩引献殷勤,“苏公子,奴家就日日盼着你来哟。”“苏公子,你可让我们漱儿盼来了。”“苏公子,今日收成如何呀,给奴家看看。”然后众花娘的娇嗔中一位艳压群芳的女子会走上前来,“漱儿,日日在此等公子,只求公子看漱儿一眼。”澹祎不知这样的情景有多久,这日终于,“姑娘要赎身,改日就把银子送到。如果没有何事,还是不要自寻烦恼。”“我赎了身,你可会娶我?”“不会。”“你都有了一房,多一个我又何妨?”“不需要。”苏佩引没有止步也不回头,一如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本来自古就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情和怨又有多少人一世斩断,有些人还纠缠三世呢。这种感情,注定是你还他一生泪光。
澹祎的行踪很自由,师父没有吩咐时就在苏家“当差”,继续演他的良行公子,假新娘的谎终是瞒不长久的。老夫人病入膏肓也没力气追究,就给苏佩引敷衍过去了。澹祎倒常去看她,老夫人现下被些巫鬼之言蛊惑,隔三差五请些自诩大仙之人。澹祎就同她讲鬼神之事都是无用的,气数有定,人命在天,该有的逃不掉,不该的留不得,凡事想开些,免得又落下心病。苏佩引算是个孝子,没做什么忤逆之事,大概懂得耳顺就是大孝。澹祎偶尔会在老夫人厢房撞见苏佩引,就算老夫人日渐憔悴也在他脸上窥不出半点焦灼,端汤送药他是会做的,言语极少,就露出淡漠的表情静静地看着。
不止一次怀疑他没有痛觉,澹祎苦笑他是尘间入定的佛,他是生错了地方。不知何时澹祎习惯把苏府当做家,每晚随师父办完事都会回来,有时恰碰见在院中独酌的苏佩引,这日晚归,见他一身鱼白长袍自顾看着琼觞,引得澹祎眼中一片萧然,直到那人露出侧面,澹祎才勉强自叹,他可是苏佩引啊,生离死别人间风月于他何干。共同对坐,问道:“四更天了,公子不睡?”他放下琼觞,对上澹祎的眼,“近来城里不太宁静,公子出行要当心……明天……嗯……明天你在家里不妥。”澹祎惊讶地微微启唇,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言辞,不知怎么作答。“谢……谢公子关心。”“公子在为家母的病心烦么。”“此事与你无关,公子歇息吧。”澹祎心想,怎会这样傻,居然以为他是在关心我,鬼果然是好安逸的呢,可他是苏佩引呐。
在窗边看着他醉倒,便没了睡意,澹祎渐渐觉得一种满足,看着他觉得心里是实的,开始一种依恋,每天不自觉地回来,他会反复浮现在脑海,与自己有着纠缠的梦境。掰开他的指欲拿掉酒盏,被他一把擒住手腕,另一只手掐住澹祎的下颌,散乱的墨发中映着月色露出淡漠的眉眼绯红的面容两片泛着水色的薄唇。四目相对凝望好久,问道:“看够了?”澹祎不知该答什么,惶恐地看他,第一次放大他的面容,望着他有些心猿意马。“明天……你……”再回神,下颌生疼唇间湿软,“……不许来”消散在唇齿间,然后推开澹祎,消失在屋后的月色中。
翌日,澹祎就睡到正午,起来就听到婢女们说老夫人请了云游的大师作法,澹祎听了不觉好笑,若是大仙神力定能将我现形,都来了多少位大仙大神的了,怎么连我都辨不出呢。忽忆起昨夜苏佩引反复告诫的话,时下又想到他吻自己,心神不宁地垂颜,他此时倒不在意大师作法了,满脑子苏佩引。
经过老夫人寝屋时不见有什么大师,进去问候时哪个不识相的小厮喷了澹祎一身的水。屋里湿漉漉的,说是大师留下灵符化灰的水能驱鬼辟邪。暗笑白费蜡,问候几声就走了。是夜,噬骨之痛,蠢蠢欲动中疼痛从指骨漫到胸口,浑身像是骨肉分离般欲裂开,恍惚间惦念这人间,真是惦念世事么?那人的长竿,那人的杯盏,那人踏过的阶砖,那人久坐的渡口,鱼服映白月,眼若寒波却盛满笑意,不可一世的温柔对澹祎回眸。两行清泪流下,若是神形俱灭精气尽损,就是到黄泉也见不到了。
好一个不相见,好一个灰飞烟灭,若是不在这世间,我啊,会惦念,因为你在啊。
如此折腾一宿,天明了缓和许多。看到咬破的手指,抓伤的手臂,红肿的双唇双眼,就万般后悔,当初怎就刚愎自用不听他劝呢。
这痛也不知何时能解,澹祎就琢磨着回去找师父,刚出门,苏佩引迎来。“苏公子早,在下有事要回去一趟。”苏佩引点头。
☆、第3章
回到往生阁被师父告知说,要解噬骨,得需饮司幽泉中的活水。这司幽泉在出西门外的山阴脚下,此处阴气聚集,山中多狌狌,一传有游鬼出没。流出司幽山的泉水便失了效用,要亲去此地取。
山中密林重重,暗无天日,有似猿猴的啼叫,魅影迷雾一丝响动都足以惊心。澹祎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耳猿猴模样的东西,抓耳挠腮东窜西跳最后挡在他身前。“前来何事?”那狌狌问道,澹祎惊讶莫非这狌狌行满成精了居然说起话来。澹祎拱手作揖“在下前来讨壶泉水。”“没有。”“呃……大仙……这……”“这司幽泉水有讲究,一日只许取一瓢,有人先你而来,取走了。”“那……大仙给我留一壶,我明日再来。”说罢欲转身,只听那狌狌喝到“慢。”“大仙何事?”“鬼差,你游荡三界五百年,可对五百年之前有兴趣?”“……知了又能如何?”“就没有过好奇?是鬼也是有欲望的。”“告诉我未来可好,我想听将来的事。”只见那狌狌摇摇头,“我知道所有的过去,唯独对未来一无所知。”莫非如今的世道变了,无论人、鬼都一副淡漠的表情,浮生刻骨转世便相忘虽隔了千秋万载终是有些隐隐融进骨血,不过啊,不知,便不忆呢。
澹祎傍晚回到苏府,进屋就看到婢女候着,似乎有事,坐下就见那婢女走来,“少爷吩咐说,公子回来就请喝下这水。公子面色不好,定是一宿未眠的,奴婢看呐这水,是对失眠有好处的。”
饮下司幽泉水,是夜也是辗转反侧,他如何知道我要这水呢,又为何要救我呢。苏佩引呐,我若有心就好了,体察出你可是真心我可是用了情。
思绪比噬骨就要深刻多了,澹祎苦笑,明明没有心他的事却偏偏挥之不去,这是上心呢?抑或这就不适用心计较掂量,就爱这么看着他,就连看着都浮出满足。我没有心给他锁啊,怎么就忘不掉呢。
天高云淡的时节就这么共他坐到漫布烟霞难辨水中倒映的两个天,澹祎就满足了,即使是远远地坐着。恍惚间就想,在人间此景能有一生一世,若在三千年后,仍旧共他看这夕阳,无关悲喜了去烦嚣,又偏偏啊,于这平淡中又他千般着迷执念啊。
粉蝶落在苏佩引冠上,没有拍翅飞走,久久地停留就如寻遍世间找到珍宝般着迷,可惜忘了它是蝶。澹祎看出了神,此景好生熟悉。走近去看,记忆深处有个人跟他细声讲落日,什么都没听见却满心欢喜,明知那人会走,一转身两不见。回神,脚下一滑,扑通落水。
鬼不近水,最怕水,浸入水中会损元气。澹祎不会凫水,就看着他在水中扑腾越来越往下沉,苏佩引不动声色地伸来竹竿,拉起湿漉漉的澹祎,而后继续钓他的鱼。水中的元气损失的魂不附体的疼痛,生怕一不留神像上次神形俱损。浑身湿透了,水对澹祎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无力地扯衣衫,哀怨地看他的背影,想到离别种种,顿时湿了眼。我可能时下就幻灭,也可能游荡上千年,哪一时哪一世又是共你渡过呢,我怕啊,死生都不逢时。我何苦要怕啊,难不成是对你上心了?笑话,你对我可是真心?我没有心呢,如何体察你是真心又如何将你上心?
这晚同师父送完孤魂,澹祎没有回苏府,他问棪臧,鬼要有心有没有其他的法子,棪臧说唯此一条别无他法。“澹祎,你切莫求险啊,这可是灭形的死罪。”“师父放心,澹祎自有分寸。”
澹祎不良于行要从苏佩引害病说起。大概是入秋夜凉,苏佩引每晚都在院内饮酒,有时他推开澹祎独自在石桌上一睡就一宿,晚秋时节苏佩引染上了风寒,却每天到渡口钓鱼,他据不瞧大夫,说“总会捱过去的。”直到一日昏迷,苏家人才急了,请来的大夫说,“这病非全是风寒所致,染了重风寒加上心气郁结,才会如此……施了这针,若是一个时辰后再不醒,怕是,怕是难救活。”
澹祎就守在他床头,终是藏不住怨色看他,有嗔怪怜惜中含着渴求:苏佩引呐,你六根无尘死后定是升仙胚子,这时如何与我相见,你倒是醒来啊。难得神医妙手,只见一个半个时辰过去,人未见醒,但好歹脉相复苏,大夫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说是,“要么就完全苏醒,要么就救不活,从没见过这样的,恕在下无能。”
邻舍都私下议论苏家,晦事如此接二连三定是有煞星出现,有的妄加猜测说是富家子弟财厚福薄。三日过去,不见苏佩引醒来,这日澹祎回到往生阁,问棪臧有什么法子能救他,棪臧答:“人间世事自有生灭之道,八苦无人能躲,凡事应天行,他的命就要看他的造化。”澹祎知道这些道理,此问自是求师父用些仙药术法,棪臧这一答,其用心他自然也是明了。澹祎也不多言,先告退。他记得师父告诉他人间有这样一说:用本愿灯芯作药引,以天地人为主,配得剩下二十八味药,不但百病可医还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根骨好的还能知晓三世,实在是活脱脱的神仙,只是这药引难寻一说并非人间常物,因此这帖药只得于传说。本愿灯凡人见不到,他澹祎怎会没见过,在冥界当差五百年,同师父就是干做这灯的活,如今不如一试。
三途河上的灯火总是冥府前最亮的,指引孤魂照亮来世,这灯就顺着三途河往西流,得须每个孤魂一盏,灯如心,川无尽,此生不得回头。本愿灯芯乃三世记忆,燃掉灯芯,过往种种瞬间湮灭。澹祎知道如若灯灭,魂魄则成游鬼徘徊冥界无定,偷灯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这扰乱三界的事轻则毁掉道行重则灭形。
澹祎用几壶酒打发走巡湖的鬼差,挑了捻子长的,捞出一盏,用手掐灭抽出灯芯就把纸灯塞到袖子里,就到人间药铺寻来龟龄集中说的药,亲自熬来端到床前。一勺勺喂他,抚着他发鬓,念到:“我只愿他生莫作有情痴,只因呐,人间无地著相思……都是你苏佩引啊,我又怎生得怕。”
这晚,在澹祎睡梦中,苏佩引醒过来,紧紧盯着床边的人,细细端详他的面容,隐约忆起那个黄昏。
澹祎睁眼,塌上已空,面色一缓叹道:天有意,他苏佩引命不至此啊。
出门便有小厮相告:“往生阁的臧先生在前屋等候公子。”澹祎明白这是前来拿它归罪了,棪臧怜惜地看着他,澹祎一脸风轻云淡,不做声跟在棪臧身后,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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