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遮盖了月光。
当盂兰盆会的灯火散尽时,莫高山上的大风也一阵阵地加紧了。盱眙之间,苍凉的戈壁荒漠就成为了万马奔腾的战场。
沙暴将至。
黄沙卷积而成的庞云,如同被法会招来的冤魂,阴鸷地盘桓在荒漠中。在它面前,庄严富丽的三界寺也显得渺小了。
令狐熙朝着洞窟深处挪了一挪,还没扭头去看戒真和尚的反应,就听洞外“哗啦”一声,沙粒如瀑布般倾倒下来。
空气中充满土的腥味,所幸并没有多少沙粒吹进洞中。外面的昏天黑地,倒显得洞中愈发清净了。
如此恶劣的天候,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吐蕃人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令狐熙心中踏实了几分,他轻轻合上眼睛,任疲倦困倦包裹住全身。
对面的壁画下,戒真和尚正盘腿而坐。不知为何,令狐熙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淡泊如水的目光自然平静。并且让令狐熙再度回想起了二人相遇时的微妙即视感觉。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戒真和尚呢?
头脑中的混沌依旧,疑惑也被带入了沉眠中。令狐熙不记得启程之后自己合过几次眼睛,但毫无疑问地,唯有这次睡得最深沉。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沙暴停歇了,远处的荒漠里还有风声呼啸,但听上去已经不那么可怕了。
风灯已熄,洞窟中一片漆黑。唯有那破云而出的月光,照亮洞口前一小片积着流沙的地面。
不知何时,戒真和尚已经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这个发愿长伴青灯古佛的僧人,也只不过是一位韶华青年。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竟像是藏着说不尽的哀愁。
当令狐熙彻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听见了风声中夹杂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吟唱。又过了一会儿工夫,这才愕然听出了吟唱的内容。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熟悉的词句,出自《诗经?鄘风》中的《柏舟》,原曲已佚。这些年来,长安城内的乐坊又有人重新谱曲传唱。令狐熙自认为不通音律,却也对这首《柏舟》颇为熟悉。
此时此刻,乡音在耳、圆月在天,长安却远在千里之外,如何不叫人生出一股浓浓的惆怅?
只是唯一的违和,便是这首中原女子表露心迹的歌曲,怎么会出自于眼前这位年轻僧侣之口?
像是觉察到令狐熙的诧异,戒真停了下来,也不转头,就这样轻轻地说道:“世间执着,至死而靡它,又何止于儿女私情?也可以是为了心中笃信的公理与正义。你身负军中重托而来,虽万死不辞,不也正应了这四个字吗?”
令狐熙胸中豁然开朗,又暗暗叹息自己才疏学浅。就在自愧不如的时候,戒真已经转身取来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刚才我从寺里取来的,吃了吧。”
令狐熙低头,看见了一个不大的瓦盆。盆中盛着用白面与香油烤制的面食,染成红绿不一的颜色——居然是一个盂兰盆会上供奉的佛盆。
见他面露惊愕之色,戒真却道这佛盆原本就是上供神佛,下祭鬼魂,而后赠与僧俗享用的食粮,让他不必介怀。而更重要的是,他若吃不饱,又如何有气力接着上路?
令狐熙这才从佛盆中取出小块,细细咀嚼,却是意外的甘甜滋味。
这时,戒真又把那盏风灯点亮了,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支线香插在地砖缝隙里。未几,袅袅香气腾起,令狐熙深吸一口,浑身的疼痛与疲惫竟然飞快地消散了。
“这是什么奇香?”
和尚并没有回答,反而提起风灯照出了身后的那副壁画。
地上朱门绿户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半空中天花乱坠,无数乐器不鼓自鸣,正是西方极乐的景象。数名身缠飘带的飞天或翩翩起舞、或吹奏器乐,姿态婀娜摇摆。
“佛国的香气滋养万物。香音神与香乐神,都是天国的护法神,他们不食五谷,只吸取香气为生。”
原来如此,令狐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顺着壁画一路向下,很快落到了画面的核心处。
佛陀在左右弟子的簇拥之下,右手擎着一支莲花,面露笑容。
“拈花微笑?”
即使对于佛学没有太深的认识,令狐熙也早就听说过这个典故。“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笑得是一种无法言语、只能以心传心的境界。
“一花一世界……”他突然记起了这句自己并不甚解的话。
“莲花虽小,却可以包容精妙宏大的佛法,当然也包容得下整个世界。其实何止是一花一叶,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却也都固锁于自己的世界。何时跳出樊笼,何时才能获得解脱。”
戒真的声音,在洞窟中悠悠响起,说得依旧是让人似懂非懂的内容。令狐熙没有追问,却隐约感觉出戒真的话语中别有一番真意。
这让他又恍惚想起不久之前看见的,那片藏在阴影里的哀愁。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香已经燃到尽头。洞窟外的三界寺内万籁俱寂,突然之间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的另一边奔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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