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花树下,是深幽低矮的草丛,浓密的黑色仿佛潜藏的邪灵,似乎在一直等待吞噬的机会;静谧的夜晚,隐隐传来前院划拳呼喝的声音,偶尔还会泄露几点鼓乐声,伴着草丛中及假山下不安的虫鸣,在寂静的深夜诡异的合奏着。
草丛间却坐着一位老妇人,银白的头发仿佛被月光镀上霜色,皱巴巴的皮肤仿佛干枯的老树皮,干瘪的嘴唇在月色下惨白,颇有些狰狞的意味;老妇人穿着下仆的粗布衣裳,腕上戴着一只成色劣质略有瑕疵的翠玉镯子,手上似是拿着什么东西洒向河水中。
她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忧伤,愣愣的看着月光下河水中的魅影,几滴浊泪便似忍不住似的从眼角流出;枯干的嘴唇一张一翕,低哑喑沉的声音带丝哽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夫人,老爷今儿个续娶了姚氏,不过您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小姐长大的,无论如何。”
“当年是老爷负您,在您怀着小姐的时候就出去拈花惹草,迷恋上那个花魁胭脂姑娘,惹得您伤心过度,才在早产下小姐之后殒命;虽然这些年老爷也算给您守了几年,可是却也对小姐不闻不问,如今还……”
“咳咳,老奴早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说句不敬的话,一直把夫人当亲生女儿看待,也蒙夫人多年不弃和照顾,当年要不是夫人您临终将小姐托付给老奴,奴婢早就随夫人去了。咳咳……唉,这些年看着小姐一点一点长大,仿佛看到当年的夫人……”
“夫人放心,小姐一直非常懂事,虽然初时身体瘦弱点,老爷虽不闻不问,却也从没有苛待过,有什么滋补的药膳食材,也没有短缺的,所以现在大好了。小姐长得很好,和您小时候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可像可像了,小胳膊小腿胖乎乎的,别提多招人疼了!您要是还在,一定会喜欢到心尖尖上的!”
“小姐今年已经十岁了,当得上是大姑娘了,老奴和夫人一样,就像看到小姐嫁个好人家,过得好好地,咳咳……只是老奴,这几年身子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还能不能护着小姐长大。咳咳、咳咳,那个姚氏,听说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奴好歹也要撑两年,替小姐看看,咳咳,那样到了黄泉路上,才有脸面对夫人。咳咳,这么多年了,夫人投胎要投个好人家,下辈子,别再受这么多苦了……”
老妇人自言自语了好久,偶尔一阵风过,便会咳上几下,瘦弱的身躯蜷缩着,像是干枯的树枝,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发抖,点点血丝在风中凝结在嘴角,衬着惨白的唇色与褶皱的面皮,仿似地狱而出的骷髅画皮,狰狞恐怖。
伴着剧烈的咳嗽,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老妇人大概是说尽了心声,收拾着手中的香灰,艰难的起身离开。她却没有发现,身后的假山背后,紧紧靠着崎岖假山的小女孩,一双水色眸子却红着眼圈,盈盈带泪。
柳发现苏渺的时候,她正蜷伏在宽大的床上,哭的梨花带雨。小小的身躯藏在厚重的纱被之中,枕巾上早已湿了一大片,散乱的发髻微微抖动,俨然已是哭的厉害。
柳只是看着,小小的人儿无声的抽噎着,心头竟不由涌起了许多怜爱。
本来早就知道苏慎,也就是苏渺的父亲,即将迎娶当地富户的女儿姚氏,想着这个小丫头可能就没人照顾,才过来看看而已;没想到,竟然看到她这么伤心难过的哭泣,竟然那么的不忍心离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就在这里站了许久。
“别,别哭了。”柳试探的伸出手,像是想安慰的抚摸苏渺,久未开口的嗓音艰涩沙哑,像从土地中埋藏多年的铜器锈上的铜绿。
苏渺肩头一顿,好像诧异的连哭泣都忘了。
柳讪讪的收回手,从四年前中元节带苏渺出游之后,苏渺便和她约好,每个节日都会来陪陪她。苏渺是个很活泼的女孩,跟她倾诉了很多很多她心里的想法,比如春草被调去父亲的书房了,奶嬷嬷从染上风寒之后咳嗽就没有再好过,又如院里的葡萄已经可以吃了,某年给她买的月饼很好吃之类的。只是柳一向很沉默,多年的独处或许让她有些不习惯开口,便只是安静的听苏渺絮絮叨叨,倒也有种温馨的气息。
这次,心中竟有种温暖的冲动,让她想要开口,只是为了安慰这个哭泣的小姑娘。
“你看,”柳皱眉片刻,手中幻出一小段碧绿,递给苏渺,语气中好似还有种不好意思的讨好,想了想又补充说,“给你的。很漂亮。”
苏渺转过头,满是泪痕的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巴巴的望着柳,却更显得楚楚可怜,直让柳心里软成一团水。苏渺小心翼翼的接过那一段碧绿,轻声问,“真的是送给我的?”
“恩!”柳大力点点头,生怕苏渺不相信似的。
“谢谢你,小小!”苏渺破涕为笑,挂着泪珠儿的墨色眼眸弯了弯,看清楚手上那一截碧绿竟是一段雕琢的极小巧的柳笛,十分得精致漂亮,便用小手紧张的阖在胸前,抬眼看着神色略显尴尬的柳,方才开心的扑到柳的怀里,小声愉悦道,“小小,我很喜欢!”
柳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感觉到温温软软的身躯紧紧抱着自己,柔嫩的小手环在自己腰间,显示出全然的依赖依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低头看着怀中凌乱的发髻,单薄的衣衫深深埋在胸膛,柳僵硬的嘴角有些不自然的勾了勾,原本淡漠冰冷的眼神从深处泛起一点柔和的光芒,落在怀中娇柔的身躯上,她才轻轻的动了动手臂,缓缓环上柔软的纤腰,紧了紧。
“小小,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怀里柔嫩的脸颊在柳的胸前蹭了蹭,仿似呢喃的问了句。
感受到怀中小东西的不安,柳轻轻恩了声,却重重点了点头,眸中深邃的眼神复杂万分。
苏渺抱膝坐在窗前的锦杌上,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棉被,小脸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之前的泪痕,只是眼中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与迷茫。柳与她相邻而坐。
“小小,为什么男子一生会有许多妻子呢?为什么有了妻子之后,还会和其他女子在一起?难道两个人的相依相偎不好吗?”苏渺轻轻问着这些她还不是十分理解的问题。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怀胎十月期间,父亲还会流连烟花之地,喜欢上什么胭脂姑娘;为什么她以后会叫另外陌生的女人叫做母亲,为什么她现在有两个母亲?
柳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渺的问题,该怎么忍心用这血淋淋的现实割伤那一颗柔软的心。她揽过苏渺,让那颗小小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肩窝,闷闷的说,“不要想。还有我。”
苏渺愣了片刻,才明白柳这是在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还有她。
绽开一个纯纯的笑容,苏渺抱紧了柳,低声说,“恩,我知道。小小,你对我最好了!我才不会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们呢,我只会在乎那些在乎我的人!”
柳轻轻点了点头,长长的黑发与微乱的发髻纠结在一起,她心中忽的一颤,一点流光溢彩的光芒从眸中隐去。她默默的想:渺儿,是你对我最好。
月上中天,前院喧闹的声响也渐渐安静下来,已是深夜了。
柳将那段柳笛串起,挂在苏渺白皙的脖颈上,才好似不经意的说,“若是有什么事,你吹笛即可,我便知道。”
苏渺怔怔看着柳,忽然扑哧一笑,脆生生答了声,“知道了!”明明在意,明明是关心,却偏偏做出这般不经意的表情,真是傲娇别扭!
柳便连告别都来不及,逃也似的从窗口飞出,转眼便消失不见,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朗然而入。
“嘁!”苏渺转身藏进床上的被衾,却觉得脸上烫烫的,好似吃了三月桃花糖一般,热热的,甜腻腻的味道从嗓子眼儿甜到了心里。
她们都未曾察觉到,就从柳开口安慰的那句话起,仿佛有什么细微的情愫,像是第一缕春风催发的嫩芽,在彼此心中悄无声息的生发。
作者有话要说:啊,JQ就要红果果的萌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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