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枫的回答很短,却让萦尘此生难忘。
若我逃不回听雨阁,那就自行了断。
萦尘听后终是明白人妖未必殊途,唯有人心,才是最大的同归。
她还发现张凯枫总在说起听雨阁的时候充满向往,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看得见自己的儿子有着多么风发的意气,朝气蓬勃,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听雨阁得意门生的姿态。
他说过完年他十九了,在凡间这么多年,他过得十分安乐,亦十分充实,萦尘听着他说,蓦地察觉张凯枫虽在凡间,可依然留存着魔族的根性,那就是永远在追逐更为强大的力量,不断提高自己的剑术,追求更为顶端的剑道,这点是连大师兄都无法相较的。
她的儿子,即便不在北溟也足够出色。
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
张凯枫一去就是一天,大师兄坐在院里开了不知道第几坛酒。
他试想了种种结局,唯独没想过会提前得这样快。
今晚的月亮很大,夜色也很漂亮,天井里的桂树在微风里摇着枝桠,还有余香。
大师兄忽然想起了当初张凯枫说的话。
一棵树长得好不好,不是看花香不香,而是离开他能不能活。
大师兄是坚信张凯枫心怀正义,不会与妖魔为伍的,只是他不敢去想,张凯枫是否和他从此陌路。
以前总说师弟长大了,自立门户,离开师兄是应该的,如今想来,自个儿倒没让萦尘错骂,堂堂弈剑听雨阁的掌门,不过就是个伪君子罢了。
大师兄想到这,自嘲一笑,仰起脖子咕噜噜就是半坛酒。
大师兄想醉一场,十几年来藏着这些秘密,他也累了,他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一个安心的觉了。
然而他喝干了几坛酒,却依然没有醉意,脑子里反倒愈发清醒,他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大大小小,喜怒哀乐,走马灯一样。
曾经张凯枫写信问他,北溟有什么的时候,他意外,惊慌,甚至害怕,最终按捺住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回了信,张凯枫自小聪明过人,稍有差池必然瞒他不过,这份累倦周而复始,却也无可奈何。
张凯枫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年大师兄时常会御剑江南,偷偷看望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曾留意,只在一次洗完澡啃桌上的包子时发现味道突然就像大师兄的手艺,未曾细想,权当思念作怪,这样的探望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大师兄彻底在江南定居。
幼年的张凯枫特别喜欢看他练剑,最初在树下给他铺一块褥子,放两块糕饼,他就能坐那看一下午,咿咿呀呀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口水流了一地,褥子都湿了,大一些会跑会跳了,便会在大师兄擦剑的时候去拖他手中的剑,大师兄怕伤着他,亲自给他削了一把木剑,轻轻巧巧,长度正好,张凯枫喜欢得不行,从不离身,大师兄练剑,他就站在一旁跟着比划,两岁的小儿,懂个什么呢,肉乎乎的手脚格外笨拙,没留神让自个儿脚后跟绊了,吃一嘴泥嗷嗷地哭,可把大师兄乐的,抱着又逗又哄,小祖宗才把眼泪擦干了,接着舞他的小木剑。
张凯枫小时候特别爱哭,这是听雨阁上下都知道的事,刚开始养的那会,阁中尽是些尚未婚娶的师弟师妹,张凯枫只能喝动物的奶水,结果牛羊全看不上,一喂嘴里就吐出来,扯着嗓子哭,大师兄没辙,为此还冒了趟险,后山白虎最近育了小崽,他曾见过,于是逮着白虎按在地上让张凯枫吃,张凯枫还是哭个不停,一边啜泣一边吃得稀里哗啦,涕泪交加的,大师兄以为是不合他心意,就想抱开他,刚一离嘴嚎得更厉害了,大师兄忙不迭又把虎奶塞他嘴里,哭声止了,泪还在流,大师兄大概有点儿明白了,看这样子是好吃哭了。
张凯枫什么时候哭最厉害呢?
找不着大师兄的时候。
自他让大师兄带回听雨阁以来便一直由大师兄带着,和大师兄同吃同睡,大师兄一离开床他就知道,时常解个手的功夫能哭得跟大师兄失踪了一样,大师兄琢磨许久才想了个对策,他发现张凯枫多半是手摸不到他了才发现人没了,接着才会醒,于是每回要离开时就把自个儿的枕头放到张凯枫身侧,张凯枫睡梦里摸着枕头以为就是大师兄,自此大师兄才多了些自由,只是好景不长,有回离开得久了些,大半天,张凯枫饿醒了,睁开眼一看,哇一声就哭了。
路过的紫珠吓了一跳,忙推开门进去,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抱着他哄,问他怎么啦,张凯枫刚会说话,抽抽噎噎说着,西、西兄变…变包包啦!
紫珠听得一头雾水,师兄哪去啦凯枫?
张凯枫指着床上的枕头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紫珠明白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茬在听雨阁至今都有人提起。
那时候的日子总是特别纯粹,云淡风轻,每个明天都充满希望,有了张凯枫之后就像在听雨阁种了棵树苗,天天都在看着他如何长大,张凯枫开始冒牙时特别不安分,嘴里发痒,逮着东西就啃,磨他的牙槽,大师兄给他剥葡萄肉,指头刚伸进去就遭了罪,张凯枫看大师兄皱眉,就咧嘴笑,傻呵呵的。
咬的次数多了,从手指到胳膊,从肩头到耳朵,大师兄没少遭罪,有一回啃得狠了,大师兄嘶了一声,反射性一缩,张凯枫一愣一愣的,盯着大师兄瞅了会,低下头试着咬了口自个儿的手,立马就哭了。
那时候张凯枫才懂原来大师兄会疼,从此再也不啃大师兄一口,实在痒得厉害了,就咬咬大师兄的剑谱,也算满腹武学了。
大师兄想到这,心窝就会发暖,忍不住就笑,脸上却是一凉,有东西落了下来。
抬头一看,并未下雨,低头一摸,竟然是泪。
身后有一双手轻轻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大师兄感觉到了他手心里的温度,烫温了他的眼睛,此刻他却想嚎啕大哭。
不要哭了。
大师兄咬着牙根,低低呜咽。
张凯枫从后面抱紧了他,他的声音在那一瞬让大师兄看到当年迎着朝阳教他学语的自己。
凯枫怎么又哭啦?不哭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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