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点点头。若不变奏,凭这曲子的苍劲悲凉,上来就会惊动略通琴艺之人,再下去,连压根不懂此道之人也要跟着惊叹。禁不住好奇,终于抬起头,正正经经看了那人一眼。
又是一阵吸气声。他微微皱眉。
紫衣男子一呆,惊艳地看着他,随后回神,竟然起身弯腰作礼,肃然起敬:“陶师傅,令师尊必是世外高人,在下万分敬佩。陶师傅你,也令在下心生钦佩。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抬头道,“望今日能再闻得百年前一曲绝响。”
他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受了对方一个全礼,看其他人的眼光,必然大大不妥,心里不禁懊恼,见对方说得真诚,又禁不住一动。其实这样的琴友,是十分难得的。可是偏偏为什么,此人与他又必然不对头。
不但不对头,且是一辈子也无法与之相与。
想了一会儿,起身按照对方的礼节还礼,道:“对不起,我不是嵇康。今日现下,我只不过是一个卖艺的琴师,又怎么能与其比肩。变调弹来,只是一时心有感慨,并不是有意卖弄,请你见谅。”
目光相触,分明并不熟识,却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些相同的理解和感慨,只听那紫衣男子轻轻叹道:“我大静朝有幸能得此能人异士。小师傅不愿,我亦不勉强。今日之行,并无任何遗憾了。”
平生不知会得到这样高的评价,他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高兴。
随后,看着陪紫衣男子说话喝酒之人纷纷借故离去,便整理了一下衣摆,矮身坐回去。眼角瞥到有人扯住那人在耳畔细细说了什么,那人回头看他一眼,原本迈到雅座门口的步子一顿,又返了回来,站到他面前,他抬头。
彼时,席间只剩下他二人。
紫衣男子咳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方才的同仁与我说……”
手指叮地拨了一下弦,他微微偏转了头,示意继续,他在听。
对方发现自己不该有的局促后,淡淡一笑化解开来,自然流畅地说了下去,有番风流倜傥的味道:“……说陶师傅你是最近方才在这楼里卖艺,因自称姓桃,又面容姣好,隽秀无双,因此得了个雅号,叫‘桃花公子’。”
他撇了撇嘴,带了几分不屑:“这是‘雅号’?所以说我绝不在弹奏时抬头看人。”
对方暖暖一笑,声音低缓下来:“在下觉得,只能以‘寒梅负雪’,方才得以形容桃……公子的姿容和风骨。以桃花来形容,太风流轻佻,不足以厚重到配得上你。”
“寒梅负雪”。
脑中闪过冬日里檐角斜逸的几只蜡梅,那种鹅黄鹅黄的色泽,以及薄如蝉翼几乎透光的花瓣,看上去很纤薄娇弱的样子,却可以在冬天开放,又那么沁香扑鼻,这该是极美极好的比赞了。虽然他没有见过负雪的梅。
山中无雪。
“在下不知为何桃公子会到此卖艺,若是于钱财上有不能周转之处,在下有一提议。”
他猛然回神,心中一禀,忽的抬头望向对面之人。
只见对方嘴唇开阖,态度温和有礼:“不知桃公子肯否,到我府中,做琴师?”
☆、第三幕,入府
心里蓦然沉下来。
他会不知道吗?对面这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亲兄弟,也是唯一没有被贬黜而保有荣华富贵的一位。外面风传都说,这睿王爷之所以能得圣上宠眷,绝大部分是因为这王爷是个断袖,府里既没有王妃更别提子嗣,于圣上不存在威胁云云。他虽认为这大抵是个风传信不得,却绝对知道这人是个断袖不假。
他的家人,亲眷,皆数死在“不存在威胁”的断袖这点上头,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睿王爷邀他去府上“做琴师”,说得直白点,不是去做王爷的男宠吗?
“你是哪位?你的府上……在哪里?”其实只是想看看这人到底怎么回答。也不知这收男宠,是光明正大地强抢回去,还是假装风雅地诓骗回去?
“陶公子这样问,是同意了?”
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股茫然来。仇人,就在眼前,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接近此人。但这种方式,是否太过屈辱?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当朝睿王,因此国姓,炎,双名少绯。家中府上,自然是睿王府了。”
出奇的直白。
说完,眼神端正晃亮地瞅着他。
这单只是自报家门吗?不,必然不是……倏忽间他懂了,这是个暗示,明白地暗示,明白又委婉地问他:愿不愿意?
倒真的不让人心生讨厌。只是现在看上去干净坦荡,内里不知是何摸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成语,并不只是造来玩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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