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马而去,扬飞尘一片。缓行的马车忽的一斜,撞进他扬起的尘里。好得很,她看了看那硌了车轮的石头,手中琴弦两断,这般情景,不想伤心都不行。两条泪,顺着染脏的脸颊,小心的切割。
断弦无声,不成曲调,如今情境,早在心中演绎了千遍。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她早已不会痛了,所以她扮不了可怜的模样。伸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她跪坐起来。
可好,他说她前半生的存在是为了等他预见。情话,霸道还带一些些自以为是却叫她欲罢不能。
可好?后半生也用来等他,虽说一切是假,但终究要等。她从不卑微,却依旧低到了尘埃里。她是最普通的一种,万千尘埃一粒,和太多旧故事一样,等待中尚无结局。
肯将红尘旧痕休?自是不肯。似水流年,锦屏人儿忒看得这韶光溅,溅在衣上,湿了一片浅痕,久了,就斑驳成旧的糠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因此,但弃无妨。
但弃无妨,无妨?
三,为谁风露立中宵
扯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她十八岁,舒忘两岁。
儿名单字忘,父姓舒,她随心取名儿。只两年,那人的容颜便记不清了,扯了素布薄被围住怀中的小小身子,白发随手丢弃。
春夜月明,她哄着怀中的小人儿,歌谣凄婉。
“南红痕,北红痕。
乱花翻向天际深,绿蜡随风攀枝瘦,雨打芭蕉闭深门。
千啼痕,万啼痕。
春草无根作梗萍,一川烟雨平生论,开箱验取石榴裙。
燕留痕,鱼留痕。
野梦无声看镜屏,知否潇湘归何处?怜自幽幽懒做人。
青酒痕,黄酒痕。
香车侵袭泪眼浑,十里长亭十里苦,野渡荒芜舟自横。”
她的曲从没有下半阙,当时来不及,之后一直就来不及。架上的画眉有些倦了,懒懒的影成一剪窗花儿。她只静静地站着,怀中揽着她的孩子。灯花越减越短,最后变的恍恍惚惚看不分明,一切事物,不去理,它便寂寞无声。
“阿娘,睡觉觉。”软糯的声音里和着化不开的奶香,那样一丝一丝沁人心脾。
她低头,贴上他水样的小脸儿。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没有奢望,就没有失望。她盖上桌上的白瓷儿小罐,那是今年新摘得的敬亭绿雪,年年味道如一,现被她推置角落里。
四,忘舒
他听话,她教他琴棋书画,他就认真地学。这是一座小庵,但香火不绝,其他的姑子都对他冷面相向,高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从不介意,因为她的温柔。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最后一次唤他忘儿。
她走了,他亲手立了牌位,他是男子,无法再留在庵里。姑子们居然会舍不得他,临走前指点他侯府在招琴师,可去讨个生计。
包袱里只有两件旧服,还有,她的骨灰。
他走后,指点他的姑子被人骂,侯府?小忘儿那么俊,你叫他往侯府那火坑里跳?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他是唇红齿白,细眉大眼和纤细柔软的身段儿像极了她。姑子们背地里都说,若不是母子,打死了都没人信,这若是长大了,又是位祸国殃民的主儿。
姑子们说的对,她确是他娘,她未婚产子违了人伦道德,她带他住进庵里,他不叫她娘。她从来不说前事,他问,她总能轻巧的转了话题。他想,这样聪慧美丽的女子,何以携他至如今田地?
有人负她,他想。他嫉妒,因为他爱她,但他不恨,因为他独独地拥有她。
他填了她那只曲儿的下半阙,他想,他再也忘不了她死前的祥和。
“风长痕,水长痕。
金屋玉兔难相逢,空待良人城门冷,任君一诺赔一生。
乌发痕,白发痕。
玉带银钩压帐疼,春宵红烛流云暖,巫山黄粱枉成真。
月下痕,廊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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