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下至中盘,师父突然开口道:“聂儿,你瞧这棋盘。纵横交错,犹如这惶惶乱世,诸子争雄,不知何日有终。”
盖聂半身坐直盯着师父,鬼谷子却头也不抬地又落下一子。
“高手相争也如对弈一般,每行一事,必然有其用意;就好比高明的棋盘上,不该有一粒废子。”
“师父的意思是,我的所为,形如废子?”
“大争之世,最忌无用之功。小庄便是如此。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或为求胜,或为铺垫;绝不会把光阴气力浪费在别处。这一点,你不及他。”
盖聂垂首不语。方才师父一手双打,活了角上的整片白棋;中腹却仍是黑子占优。
“师父,我记得您曾说过,古有侠士豫让,为故主智伯几番刺杀赵襄子。后为赵襄子所擒,问他道:‘你不是也曾侍奉范氏、中行氏么?这两家都被智伯所灭,你却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做了智伯的臣子。如今智伯也死了,你为什么独独为他报仇呢?’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鬼谷子眉心紧锁,抬眼对上大徒弟深如沧海的眸子。
“——小庄说,要和我下完一局棋。”
夏至那日,一向干燥的鬼谷内却突降三尺暴雨。嘈杂不休的雨点掩盖了旁的一切声音,竹舍内反倒显得安静得吓人。
盖聂一手握剑,逆风走向往常修炼的崖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黑影先到了此处。那人衣衫尽湿,闪转移形,磅礴的剑气将地上的积水激起,形成一道三尺来高的水帘;接着又猝然落下,飞溅的水花映照着剑锋上的霍霍寒光。一人一剑挥洒自如,宛如蛟龙嬉戏于浊浪之中。
倏忽间一道寒芒逼到了他胸前不足半寸。
“师哥,陪我练剑。”
盖聂垂下眼帘,缓缓抬手扶在剑柄上。
他本不善词锋,却偏偏做了纵横家;不堪曲折,却偏偏耽于一场参不透的相思。
胜负,荣辱,苍生,家国,重重绑缚,不是正如这粗重密集的雨线一般,模糊了视线,阻隔了耳力,不断击打在四肢身躯上,令人的五感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却更能体会剑道中意随心动的微妙。
那一刻天地间尽是浮光掠影。两个模糊的影子在滂沱雨幕中交错来回,身法瞬息万变;双剑交接之声叮铛不绝,仿佛明珠散落于玉盘。纵剑七式,横剑二十一式,皆为虚数。纵与横,就像天地阴阳化生万物那般,能生出百种、千种、万种变化。
这般曼妙招式,外人看来实在是险之又险,只要任意一个毫厘失疏,便会立刻血溅当场。鬼谷派的弟子们却早已习惯了这般游走在生死一隙间的体验;既然棋士对弈又名“手谈”,那么此间比斗也可被称作“剑语”罢。
忽然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两人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罢手,退后至数尺开外。
对面人的轮廓已被雨水晕开,像一滴墨落进水里,荡漾出重重叠叠的波纹。卫庄抹去嘴边的一丝血迹,唇角勾了勾。
“师哥,你未出全力。”
“……你也是。”
“今次倒是无妨。只是我出关之后,你的剑若还是如此,我可不屑与你一战。”
盖聂不语。
“你的剑,没有半点杀伐决断之意,根本不配与横剑过招。”
“你的剑,杀意有余,持守不足,对时机的把握尚有欠缺。”
卫庄嗤笑一声,声音中带了点不耐。“如此,师弟受教了。距我出关还有些时日,师哥的百步飞剑练得如何了?那可是传说中的必杀之剑,如果决战的那一天凭这一招杀不了我,你又如何对得起师父多年来的教导。”
“小庄……”
卫庄转身走远,却有挟着内力的话音徐徐传来。
“师哥,自入谷以来,我屡次受你恩惠,从无报偿。如今唯一可以弥补之事,便是令此战对你我都一样公平。你若仍心有杂念,自当及早摒除。”
静默了良久,盖聂还剑入鞘;暴雨冲刷着剑身,弹跳出一片霜雪般的泡沫。他凝望着原本持剑的手掌,握起,然后放下。
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六、
那是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清晨。几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耳旁恍惚可以听见竹林里欢快幽婉的鸟鸣。
盖聂盘腿坐在榻上调息。忽然一声巨响,简陋的木门被一脚踢开。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睛,熟悉的笑脸。
三个月未曾谋面,师兄弟二人在对方眼中都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那一刻盖聂突然像被雷劈中了一样豁然开朗——有些笑,代表的从来就不是愉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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