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柳抽枝,莺啼啭呖,到底是入春了,即便是太傅府里那般色调深沉的布置都在春日的明光里透出了掩不住的生气。午后的阳光穿过缠绕错杂的细藤投射在玄色的廊庑下,一束束的光线中有很细的尘埃漂浮在空中,极其安谧。然而,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扰动,那些原本接近静止的尘埃突然上下浮动起来,而后,一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人疾步走过,彻底将其撞散。那人行色匆匆,抿成一线的嘴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不似往日里随和,被藤萝分剪开来的光影飞快地从他脸上掠过,甚至来不及在他疏朗的眉宇间多停留一刻就被他甩在了身后。廊庑的尽头,那人侧身一拐,不见了。廊下,被风带起的藤萝晃来荡去,连着日光也动了起来,尘埃在光束间翻飞不息,许久才得以聚拢,重归安静。
一路走到别院的书房门前,司马昭抬手轻叩了两声扉翼,“父亲,是我。”
隔着门,司马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进来。”
推门进到屋里,司马昭对他父亲行了个礼,入座后又抬眼看向坐在矮案后,显然到了已有一段时间了的兄长,“看来曹爽这次是铁了心要出兵伐蜀。”
眉峰微微耸起,司马师询问道:“我已经告诉父亲相关的人事调动了,怎么?他那边又有新动作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司马昭皱着眉头道:“倒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方才我在宫中碰到了蒋太尉,他说,有尚书台的人告诉他,我的名字也在曹爽此次伐蜀的计划随军成员之内。”
心下一惊,司马师扭头便往他父亲身上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诧异。于是,司马师一句话卡在嗓子眼,终究没贸然问出口。
指尖有节奏地点在案面上,司马懿没有马上作出回应,直到司马昭按捺不住又出声唤了他一句,他才停止了手上的叩击动作,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件事,老夫此前已有所耳闻。既然是大将军的意思,那你跟着去便是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话乍一听很是稀松平常,可司马昭细思之下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分明记得起初曹爽一伙儿主张伐蜀时,他父亲是严词反对的,可眼前他父亲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态度,着实叫他摸不着头脑。
同样感到不解的还有司马师,凝眉思索了许久,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听父亲的意思是……打算同意曹爽伐蜀了?”
不咸不淡地笑了一笑,司马懿反问道:“尚书台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奏事、议案、决策都不必经由老夫之手,凡事无论老夫点头与否又有何区别?”
“话虽如此,可曹爽一旦伐蜀成功,则立足军界指日可待。到时,他内外擅权,父亲可要如何自处?”司马师的话里虽然满是担忧,但并没有太多的惧意,相反,片刻的思索后,他马上就找到了新的切入点,“好在曹爽眼下还不是完全无求于父亲。”
颇有兴致地望着他,司马懿好整以暇地发问道:“此话怎讲?”
理了理思绪,司马师沉声道:“伐蜀势必要调动由郭淮统领的关中兵力,而郭淮又恰巧是父亲的旧部。曹爽固然立功心切,可并不糊涂,他清楚依照自己现下在军中的威望,要想让郭淮在您反对伐蜀的呼声中听真心命于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大概才会想出令子上随军立功,企图以此劝服您,只要得到您的首肯,他借用我司马氏在关中的威望调兵遣将也就不在话下了。”
不置一词地听着,司马懿双目微狭道:“那依你之见,老夫该不该答应他?”
司马师看上去有些为难,有那么一瞬,他动了动嘴唇,可最后,他还是没有给出了答案,只摇首道:“儿不知。”
“有什么想法,你但说无妨。”他那点迟疑,终究逃不过司马懿的眼睛。
把目光落回自己面前的矮案上,司马师斟酌再三,给出了个隐晦的答案,“父亲不答应,曹爽还是会迫使子上随行。”
对他的回答不予反应,司马懿转头又问司马昭,“子上,你以为如何?”
瞄了眼司马懿的脸色,司马昭顺着他兄长的话往下道:“若如阿兄所言,倒不如父亲主动做个人情给他。若胜,孩儿的功劳未尝不是您的功劳;若败,您亦有言在先,只是他一意孤行罢了。”
“你们呐。”司马懿看着自己那两个堪称人中龙凤的儿子,就禁不住去想当年自己在曹操眼皮子底下摸爬滚打的日子,那些他自以为是的聪明、忍耐,看在曹操阅人无数的眼里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情状,会不会和他现在看着他两个儿子一样。几不可察地抬了下嘴角,司马懿低声的,像叹息可又带些微妙的愉悦,“到底是初出茅庐。”
对他的评价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服的意思,司马师保持着一种谦虚而驯服的姿态,微屈着脖颈候着接下来的话。司马昭打小调皮,倒是听惯了长辈们的训诫,当下听来这么一句连责备都算不上的话,自然是不痛不痒。
“蜀汉,自诸葛亮、魏延将星陨落后,军中良将捉襟见肘。近年来,蜀地各族蛮夷屡屡反叛,致使数万蜀军陷足南中。同时,孙刘联军也已出现裂隙,为防备东吴,蜀汉不得不分兵巴丘以备不测。加之蒋琬继任孔明相位后,一改其北伐路线,令大军改驻涪陵,汉中何来早年的十万雄兵?”话锋一转,又道:“可曹爽此次出征能够任他调拨的兵马,至少有十万。如此悬殊的兵力,又避开了霖雨时节,实乃千载难逢的伐蜀机会。只可惜……”稍一停顿,司马懿从案上抽出一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漫不经意地翻看起来,“带兵的是他,这仗,就赢不了了。”
和司马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司马昭追问道:“孩儿不懂,既然曹爽占尽天时,父亲为何还断言他无法取胜?”
“《月战》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孟子》亦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表观之,曹爽此役声势浩大,志在必得。然究其根本,隐患实多。其一,蜀道险隘,易令兵疲,兵疲则势软,此为地形不利。其二,曹爽此次举兵,名义上以夏侯玄为征西将军,督雍、凉军事,可实际上,陇西、关中各部仍只听命于郭淮。至于李胜、邓飏,书生秀才坐地清谈,难以参赞军事。主将如斯,何以应对沙场千机巧变?此为人事不和。”合上手中帛卷,司马懿嗟然叹道:“枉费天时啊。”
司马昭有些糊涂了,听他父亲的意思,好像并不希望看到伐蜀失利的结果。但再一想之前的谈话,他父亲似乎也不想让曹爽一战成名,立威军界。正值司马昭思冥想之际,只听得司马师清明稳妥的声音响起,“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我这就跟子上去准备一二。”
“且慢,你过来。”对于长子的一点即通,司马懿是欣悦的,也是忧愁的。待司马师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重新跪坐下来,他借着徐徐发问道:“你出任散骑常侍有多久了?”
虽不清楚他问话的意图,司马师还是掐指算了算,一板一眼地回道:“至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了。”
“六年了。”情绪不明地小声重复了一遍,司马懿隔了片刻才把那轴在手里握了半天的帛卷递给他,“回去再看,都下去吧。”言罢,已是撑着额头阖眼养起了神。
“诺。”双手接过帛卷,司马师起身给尚处于迷茫之中的司马昭使了个眼色,领着他往书房门口去了。
开门的瞬间,屋外赤红的落日晃得司马师视野一花,不由闭上眼向后扬了下身子。司马昭跟在他后面一手合了门,另一只手撑住他的后背,“怎么了?”
借力稳住重心,司马师用手腕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左眼,随后放下手道:“没事,走吧。”
手上一轻,只剩余晖的流光盈满整个手心,光照的温度迅速覆过了还来不及从衣料下透过来的体温,有种美好而迷人的错觉。司马昭笑笑,袖起手继续跟在他身后,走出一段路后才道出了已在心中憋了数久的疑问,“父亲对曹爽伐蜀所持态度,我还是不太懂。”
在书房里时就看出了他的困惑,司马师在廊庑下站定,抬首望着天边的流霞道:“有什么好不懂的?纵观朝中局势,曹爽一党在政权上步步紧逼,早已架空异己,包括父亲。除去紧握军权,父亲再无制胜之法,岂能再将其拱手相让?”沉吟半晌,他复又回身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司马昭,“对父亲而言,吞吴灭蜀,固所愿也;而假以他人之手,非所愿也。何况假手之人,还是曹爽之流。”
逆着光,司马昭看不太清他兄长的面容,于是他不自觉地朝前垮了一步,却仍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泛着柔光却不减冷峻的轮廓,“可按照父亲的说法,似是已不打算再反对曹爽出征,甚至还要同意他带上我以减小关中用兵的阻力了。有郭淮运筹帷幄,危局应变,加以关中军的骁勇,纵使蜀道险难,曹爽也极富胜算。”
“料想你就是在这儿没转过筋。”哼笑一声,司马师踱开步子道:“父亲是让你随军,不是让你去随军出力,明白了吗?”
视线追着他转了几个来回,司马昭恍然大悟道:“随军一事,我受制于曹爽,但增减用兵阻力一事,却是他受制于我。”
“不错。”赞许似的一颔首,司马师回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上,开始了进一步的交代,“到了关中,你切记把父亲的意思透露给郭将军,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此外,你还要去动摇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与他一同往前走着,司马昭一边把他的话默记于心一边问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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