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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这更可怕的,是那些身在暗处的虎视眈眈之人开始向外伸出了不怀好意的触手。

夏侯玄从长安回到洛阳那日正赶上最为酷热的时候,城中行人稀少,连沿街的商贩都早早收了摊,回家避暑。牵着马进了城门,他一路沿着树荫往前走,漫无目的,路过的几个茶坊酒肆里传出鼎沸的人声,他抬头看了看,正是早年与司马师、何晏他们时常宴饮的那几家。停下脚步,夏侯玄望着街对面的茶坊有些出神,眼里淌过了丝丝怀念的神色。

忽起的热风拂过,夏侯玄眯了眯眼,正打算离开这早已物是人非的地方,却听背后有人在叫自己,“夏侯将军。”

回过身,夏侯玄上下打量着一身粗布衣裳,下人装扮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觉得面生,“你是?”

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礼,来人回道:“小人是太傅府上做事的,奉长公子之命请您到茶坊里坐上一坐。”

刚听来人自报完家门,夏侯玄便蹙起了眉,目光再次停留在对街的茶坊上,他很快便在二楼的轩窗边发现了一个即使久违也依旧熟悉的身影。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夏侯玄知道,那个人也正在注视着自己。热烈的阳光在视野里留下灿烂而温暖的色彩,令人恍惚,夏侯玄几乎以为很多很多年前,那个他所熟知的少年从光阴深处重新归来,他们不经意的目光交汇,伴着会心的笑容。可惜,胸腔里渐渐蔓延开的疼痛却残酷地提醒着夏侯玄曾经的伤害与背叛,唇角扬起一抹讽刺意味十足的笑,他想,自己大不该如此,一厢情愿,迟迟不肯抹去心底那点迷人心智的记忆,令其不时溜出来作祟。

“夏侯将军?”半天不见他答话,司马师派来的家仆忍不住出声提醒式地唤道。

收回视线,夏侯玄低敛着眉眼,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必了。”扯扯手里的缰绳,他牵着马转身离开,“烦请转告卫将军,玄与他无话可说。”马儿颈上悬着的铜铃和着蹄声响起,一声一声,盖过了他话语中清浅却悠长的怅惘。

瞳孔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轩窗边形容冷峻的男人啜了口茶,“你看,他何曾想要回心转意。”对楼下的仆从挥了下手,而后侧目看向身边默不作声的人,再开口,便是比冷嘲更刺痛人的轻描淡写,“你有意还情,别人却不愿领情,真是可惜了啊昭弟。”

望着夏侯玄离开的方向,司马昭的眸色有些黯淡,“近年来他坐镇长安,与曹爽之流并无几多交涉,从高平陵一事上,他没有任何企图驰援的动作便不难看出。再者,他现在已经交出西北阵地的兵权,回朝做了个位高权轻的大鸿胪,就连父亲都没想过要再作为难,你又何必非得赶尽杀绝?何况……”顿了顿,司马昭回头看向他兄长,声音低了下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我们的不睦,从来都不在于政事。阿兄,你当真忍心一再辜负他们夏侯家的人?”

掂着茶壶的手在空中停住,接着就听“咣当”一声脆响,司马师已然是把茶壶摔在了茶案上,力道之大令壶盖都被震得翻扣了过来。一时间,原本人声交杂的茶坊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精准地瞄到了轩窗这边,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热闹。但很显然,司马师让他们失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即逝,他站起身再平静不过,仿佛方才那一下只是他无意中失了手。再看司马昭,同样的不温不火,众人心道是无戏可看也就纷纷扭回了脖子,继续之前的话题各自攀谈起来。

少顷,屋里又盈满了喧闹声。司马师直直立在茶案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昭,半晌不见开口,后者倒也没有因为他的盯视而感到半分不自在,只兀自伸出手指捏住了壶盖的边沿。

一片不知哪里来的薄云从烈日前飘过,使得照进窗口的光线稍微暗了一点,而司马师终于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你就当是为兄铁石心肠。”他最后的尾音低沉下去,甚至连能够柔缓语气的叹词都没有加,听上去就像在叙述一个笃定的事实一样,客观且无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壶盖被翻正扣好,司马昭的整个手掌都覆在壶上,把本该清脆的磕碰声阻断成了一点沉闷的响动。

薄云很快散去,屋里又亮起来。

等了等,司马师见他不语,自觉没有再做停留的必要,于是转身欲走,却被司马昭猛地握住了手腕,“阿兄。”

身形一顿,司马师的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下,落在了司马昭收紧的手上,但他的目光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便飘忽而过,极尽冷漠。然后他抽手,毫不犹豫地走下了楼。

茶坊外过强的光线在视野里炸开,司马师不适地闭了下眼。抬手捂住一阵骤痛的左眼,他靠在马车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躬身进到车厢内坐定,他愈加笃信起自己的决定来,只是不知为何,从方才起他一直未见动容的脸却在此刻松动了表情。从卷起的遮帘处望向茶坊二楼,司马师想,自己绝不愿因一时心慈手软为那个人埋下分毫隐患。

而对某一个人的深情往往伴随着对另一些人的绝情。

但他宁可辜负,因此,也注定辜负。

待司马昭回过神,他的兄长早已不见踪影,他慢慢将空下来的手握起,却是连余温都留不住。懊丧的一拳砸在案面上,再次吸引众人探寻地看过来,司马昭倍感烦躁地环顾了他们一圈,又不好发作,索性付了茶钱,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

绷着脸坐在打道回府的马车上,司马昭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从窗口涌入车厢里的暑气则更是添乱似的熏人。支着下巴的手从左边换到右边,他始终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安静下来,加上马车的颠簸,司马昭终是忍不住从窗口半探出头,略显不耐地对车夫道:“慢……”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没能说全,他蓦地收了声,看样子似是因眼前看到的景象而怔神——昔日的大将军府门上贴着白惨惨的封条,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距离府门数十步的地方,一人一马静静肃立,那人仿佛完全不受酷热的影响,头颅微扬的姿态里隐隐透出几分轩昂,分明就是夏侯玄。

回过神,司马昭急忙勒令车夫将马车停靠在了不远处的树荫下,然后下了车。

并未察觉身后的动静,夏侯玄在原地又站了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拉过缰绳重新迈开了脚步,从司马昭面前路过时,他像是凑巧地抬了下头,刚好与前者四目相对,可他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意外来,“是你啊。”

“是我。”没有忽略他的眼神在说话的间隙往马车那里瞟了下,司马昭轻哼一声道:“放心吧,我长兄没跟来。”

闻言,夏侯玄不禁一愣,旋即就像被人撞破心思般低下头轻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他重新抬眼看向司马昭,“有话不妨直说吧。”

“连寒暄都免了啊。”调侃一句,司马昭的后背离开了从刚才起就倚靠着的树干,“也好,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说着,他开始朝夏侯玄跟前逼近,神情也变得沉郁起来,“辞官吧,夏侯,为你自己的性命。”

眉毛一挑,夏侯玄有些好笑道:“这不可能。”见司马昭因自己直白的拒绝而显出一点尴尬和僵硬的神情来,他不无抱歉地笑了笑,“我与你兄长之间的芥蒂并不能基于某一方的退让而化解,你无需再为此费神劳力。”末了,又道:“你没有亏欠我什么,骆谷时护你周全实乃我的职责所在。何况高平陵一事后,从与何晏等人同为曹爽心腹的我仅仅是被调离了西北军事重地,回京任职的情况来看,其中应是少不了你的斡旋,反倒是我该对你心存感念。”

“既然你都明白,为何就不能听我一言?”在距离他不过一步远的位置站定,司马昭隐有几分怒意道:“家父尚可因世代的交情对你网开一面,你此时大可抽身保全自己。设若父亲百年后家兄嗣事辅政,你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饶是如此,你都不在乎?非要见了棺材才落泪?”

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夏侯玄抬手在他肩上落了下,“子上,谢谢。”手顺着司马昭的臂膀滑下,夏侯玄在他讶异的注目下迈步与他错身而过,“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无法不去在乎夏侯氏的尊严。”

他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一同在耳边远去,司马昭握拳在原地杵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冲他喊出了最后几句话,“夏侯!你可考虑清楚了,今日之后,我再不会帮你。他日你若是与我长兄相争,我甚至可能会亲手杀了你!”

没有因为他的话绊住脚,夏侯玄随意地在半空中挥了两下手作为回应,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多年来将兵在外的日子把他身上的纨绔风流气打磨成了沧桑和坚毅的气度,司马昭就这样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一边低叹着他的愚痴,一边让眼角眉梢间爬上了无奈却浅淡、释然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阋墙(下)

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使夏侯玄千般不愿万般不愿也无法避免在上朝时撞见司马师。两人在建始殿前望着彼此,意外的没有任何要向对方发难的意思。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人身边人来人往,都一动不动,仿佛是在人海中偶遇久别的故人一般,感慨万千下却相对无言。

远远看见大殿前伫立的两个人,原本正在同人交谈的司马昭暗道一声不妙,当即抛下了身边正聊在兴头上的同僚,疾步小跑向了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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