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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杞昭燔燎告天即得帝位之后,也不知是刿心刳腹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所用心的事有凑巧。肃宗的三位王子、杞昭的同胞兄长一年内先后自请离京,最后仅有齐王一人得到了国公的额外恩泽,获准入宫向弟弟践行——

“兄长愈加清减了。这远走蜀地,一路车马劳顿,切记好生照料自己。”二人对坐而谈,十九岁的杞仲剑眉酿雨,几番哽咽难言,倒是十三岁的杞晗始终面盈浅笑,温颜软语地宽慰自家兄长。韶光易度,车毂辚辚作响,等候于合卺宫外的内侍们不耐烦地发出催促之声。杞仲临行前,长跪于地失声痛哭,“此去一别,怕是再无可能人间相见。”

“兄长且自先行一步。”杞晗不浓不淡噙起一笑,半真半假似戏似谑道,“十年之后黄泉路上,你我再续手足之缘。”

竟是一语成谶。

齐王离京后的第三个月噩耗传入宫中。巡视属地之时,杞仲不幸遇上一群流民暴徒,这个先皇口中最“神武英明”的儿子也不知被哪个无名小卒砸碎了脑袋。

获悉噩耗的佋王面无表情,食寝一如往常,还不若三年后他死了一只鹩哥。

那只破壳不久的鹩哥煞也奇怪,给它黍米便吃,给它清水便饮,可只要被收进笼子就总叽喳不休,仿似非要脱囚而出不可。

冬夜漫漫难捱,自暮达旦,一宿辗转。屋中人尚未跨门而出,便看见那只掉在雪地上的鹩哥。残叶凋枝下,杞晗将早已冻得僵硬的雏鸟小心翼翼捧于手心,良久跪地不起。正巧阮辰嗣跨门而入,见了杞晗那般模样当下明白过来。温雅面容生出一个宽慰笑容,轻拍那瘦削肩膀道,“鸟儿畏冷过不了冬也是常事。往素里你不总嫌这鸟儿聒噪,如何它死了你倒这般不舍?”

跪地之人慢慢仰起了脸。

“巷陌林薮,地网天罗,何处才有我鹪鹩一枝。”

言罢,束发之年的佋王已是泪水盈盈。

纵然当日高坐帝位的杞晗被温商尧一把拽落在地时也未尝这般失态,一刹侧然于心的阮御医无从得知,缘何一只死去的雏鸟竟能惹得素来波澜不惊的佋王泫然泪下。他鬼使神差般跪于他的身侧,伸臂将他揽进怀里。

眼帘低垂,哀伤凄楚的神色一晃而逝。这若干年后,同样是鸟雀喧枝却寂无人声的合卺宫,同样慢慢仰起脸来的杞晗看上去容光焕发,愈加昳艳不可方物。乔扮了一脸嫣然笑意,他挪前两步,对还未抽离思绪于怅惘的清俊男儿说,“这些年若非有你常伴身侧,我怕也早已殒命宫中了。”

“微臣只是……”低眉间匆猝相视,与一双清辉咫尺相对,阮辰嗣只觉手心被汗水濡了个湿透,口舌发干下说出口的话也磕碰了不少,“只是尽职而已……”

“国公身子好些了么?”

“杯水粒粟,”眉间染上愁色,摇头一叹,“愈见憔瘦。”

“我至今记得,那日他与我开了一赌,赌我二人谁将先于对方阖眼咽气。”杞晗眼波袅转,忽地将身前男子的手抓向自己,笑道,“阮大人不妨替小王搭脉一看,这赌局可有胜算?”肌肤相触的刹那,好似一口烈酒猛然入喉,五脏六腑俱为火灼。只觉握着自己的五根指头细似荻杆,稍加触碰,唯恐就得折了。一贯刚正自持的阮御医哪里自在,战战惶惶地抽回了手。纵然此刻百感交集于腑脏、千般酝酿于唇齿,最后也不过黯然道,“既然王爷身子渐好,微臣这便告退——”

“你听。”还未言毕,却突地被打了断。杞晗竖指于唇边,作了个欹耳倾听的姿势,压低声音说,“有只鸟儿在说话。”

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袭上心头:该是何等孤寂,方才和鸟儿说起了话。阮辰嗣强自一笑,问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这佋王爷一抬脸,笑得实打实的好看,“‘承蒙今日看顾,薄酌聊备,还望阮大人不嫌。’”

第3章劝君更尽一杯酒(中)

待杞昭与秦开步入王宫,恰巧与离了温太后寝宫的温羽徵碰了个照面。自持战功彪炳的温大将军见得天子从不屈膝下跪,反倒剑眉高扬,语气生硬地问,“皇上作了这身平民装束,是去了哪里?”

“皇上微服出巡,难道还要向你这做臣子的禀报不成!”秦开张口便叱,不满这逆贼竟敢对皇帝这般无礼,脸上已断然没有了好神色。

杞昭微微蹙起两道岫眉,目光自眼前的俊美男儿游至他腰间佩饰的一柄剑。玉剑环,皮剑鞘,镶珠嵌宝的剑身更是极尽镂绘之工,显得匠气颇重。纵是尚未一展锋芒,凛凛寒意便渗鞘而出,直达观者眼底。端的是把好剑,可作为外臣出入皇宫内院何能携带兵器?他心头不悦,也不作表示,只闷下头来便走往甘棠殿。

岂料二人错身间,这身为臣子的温羽徵竟猝然抬手拽住了少年天子的手腕——杞昭矮了好些,更单薄不少。全无防备下挨上八尺男儿的生生一拽,脚下一个跄踉便跌于地上。

锵锵一队内廷侍卫走过,见得这般大逆之举,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止。

秦开眉竖如剑,立即瞪目斥道:“温羽徵!你放肆!”而那温大将军面色泰然如常,慢悠悠地伸手去扶地上的皇帝,不轻不重地笑说:“皇上,练武之人手脚难免粗重些,还望海涵。”

眼见被扶身而起的杞昭轻颤不止,一张如雪面颊似红似青,已是羞怒至极。秦开更是怒火填膺,兀自咬牙打颤半晌,忽而笑了起来,“卑职习武于弱龄,闻鸡而起日日不怠,自觉这些年功夫精进不少。大将军武冠天下百战不殆,犯我边境的蛮人只消闻得大将军威名无不丧胆而逃,乘今日相遇之机,可否提点卑职一二?”

温羽徵嘴角噙起一丝讥诮,也不回答好是不好,反倒将一双似笑还非的花哨眼眸投向了另一少年,隐隐笑道,“皇上说,好是不好?”

杞昭稍稍打量了眼前二人,一念蹿过心头,也就点头允了:“那就请温将军稍作一番提点吧。”

杞昭能当着一众人前点这个头,自是对秦开的功夫信得过。当日温太后说小皇帝本就是安静性子,而今日渐孤谨,这深宫大院高堂阔庙的,没个体己说话的人也怪可怜的。便命人为他找个年纪相仿的来陪着读书戏耍。秦氏一门皆忠良,秦开的祖父、叔父俱是遍体金疮的从戎之人,恰巧那时秦开的父亲秦穆将军为保边城瘗骨他乡,只留得雏子一人,正好入宫相伴。

温羽徵解下腰间佩剑,随手抛给了随行宫人。那宫人名唤“吴笙”,当差于甘棠殿,生得朱唇贝齿颇有女儿相。刚一接剑便一个栽葱姿势往前倒去,唯恐宝剑落地遭大将军嗔怪,赶忙伶俐地一滚身子,自己蹭了一脸泥,这柄看似窄狭却重不可负的宝剑倒好好护在了怀中。他将脸仰得老高,挑着眼儿对温大将军媚笑道:“大将军,奴才接好了。”

“温某跟随大哥征战沙场时,秦侍郎只怕还在乳娘怀里摇弄着货郎鼓。”淡淡睃了一眼那眼眸锃亮的小子,竟将一手背于身后,“欺负黄口小儿,实非温某作风。我便单凭一手与你过招。”

实则温羽徵不过比秦开大了七八岁,这话分明有心相辱。秦开自忖无须多作口舌计较,腿脚高下方见真章。一念罢,他扬声一喝:“拳脚无眼,大将军,仔细了!”便使出一招练得极是熟稔的“云踞巫山”,向着那玉面郎君的面门直扑而去。温羽徵不慌不忙,直到一股劲烈掌风扑至眼帘前,方才足尖轻点,旋身而过。

身形若飞鸿游隼,委实潇洒漂亮。

拳风刚劲不留退路,秦开把自幼所学的看家本领一概用上,却根本近不得眼前那一脸淡写轻描的大将军。

即使单凭一手对敌,说温羽徵“使力七分”也还是多了。旁观在侧的杞昭看得一清二白,拳心紧攒暗叹于心:温羽徵绝非区区一介武夫,勇谋咸备深谙兵家要略,遑论运筹帷幄还是临阵御敌,总能决机于人先。倘使日后要肃清这些温姓外戚,这戎旃杖钺的“大将军”一职,年轻莽撞如秦开又如何替得了。

想到这里,冰似的洁白面容顿生晦色。左右宫人见得皇帝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哪里知道他还有这番远虑心思,直以为是小皇帝见得发小技不如人给羞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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