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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知少年听得此言反而不跑,忽一躬身低头,以自己脑袋冲撞过来,重重撞在了女子的纤纤腰肢上。见对方吃不住力道“嗳哟”出声,他撇嘴掷出一句“大哥是我的,谁也不准抢!”这才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去。

“你呀,把你弟弟惯得太坏了!若他日后犯下何等弑君谋逆的大罪来,也定是你这做兄长的给宠惯坏的!”唐乔又羞又恼急得直跺脚,却因被温商尧紧抱于怀,而拿于不远处洋洋得意、不住冲自己作着怪脸的温羽徵全无办法。

秋意浓重,月落庭院,似封了一地银霜白蜡。而廊下囿内的藤萝花卉,仿佛不甘于就这么飘茵落溷,正不遗余力攀艳斗美最后一回,风一过便纷纷似霰,堆得石台玉阶俱是旖旎情意。

听见兄长跨入房门的声音,温羽徵心里仍不舒坦,只肯掉过身去以背脊相对。温商尧有意与自家弟弟玩笑,于是坐于榻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还未恼你坏我好事,你反倒怨起我来了?”

“如何是好事!”温羽徵骨碌一下从榻上坐起,仿似受得莫大委屈般对兄长抱怨道,“君子坦荡荡,你怎可与个女子衣不蔽体地搂抱在一起,若是传将出去,堂堂一朝将军颜面何存!”

温商尧轻一挑眉,故作诧然:“可我昨儿如何听巧蕙说,你非拦着她,让她俯下身来与你贴面亲上一口,她若不肯你便不容她走?”温羽徵未听出兄长言辞之中的揶揄之意,仍是面色忿然道:“你我怎可相提并论!你可是……你可是天下男子景仰的英雄、天下女子倾心的温郎啊!”温商尧摇了摇头,笑道:“可终有一日,你也会是的啊。”

少年霎然不语,惶惑睁大眼眸良久,才不可置信地问出一声:“我?”

温商尧低眸一笑,复又径直注视弟弟的眼睛,“我们兄弟二人今日在此立个赌约,如何?”

“何种赌约?”

向着弟弟伸出右手手掌,微笑道,“便赌你十年之后,远胜今日之我。”

一大一小两掌相击,复又各自轻旋,直至两手牢牢缠缚相握。

那双深长眼眸满含难以尽述的脉脉笑意,少年愣愣相望半晌,突然眼睫一垂,竟颇有些腼腆扭捏地说,“大哥,羽徵今夜想……与你共枕……”

饶是有心打趣自家弟弟,温商尧憋下一口笑,敛颜道,“你且说说,我不与那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同榻,倒与你这油嘴滑舌的小泼皮共枕,是何道理?”

“你、你!”温羽徵一时气结难言,几欲从塌上蹦起,“你如何还惦记这事!”

他放声大笑,旋即扬手在弟弟脑后轻拍一下,“挪个地方。”

待床上的少年往床榻的另一侧挪了挪,温商尧便躺了下来,与弟弟相拥而眠。而温羽徵靠于兄长肩膀,以一腔热血为枕囊,以十年之期为牖户,以万丈雄心为居闱,安然阖眸迎它一宿金戈铁马的梦来。

是夜何其静谧而短暂,弹指间曙色欲破难破。

许是父母早亡而怜其不幸;许是尽瘁国事而无暇顾及;又许是他骨子里就望其自由不拘,不愿束其天性……温商尧也知道,这些年自己全然疏于对弟弟的管束。

他凭窗而立,眺视街上两个少年——他们看来相差也有七、八岁的年纪,大约惹了什么祸,大一些的将小一些的护在怀里,小一些的还不住朝身后追打来的妇人吐舌弄眼做着怪脸。温商尧的视线始终未离这两个少年,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微笑。也不知为何,自昨日起就莫名开始心神不宁,这感觉如此强烈、透彻而真切,似乎有生以来也只有自家弟弟头一回出征塞外堕马受伤时有过。

“欸,温商尧!”

“‘默对镜奁闲自较,鬃丝又是一年嬴。’”杞昭的轻声一唤将他的思绪带了回来,却未收回他远眺的视线,温商尧浅浅一笑,“人若上了年岁,难免容易触景生情。”

“朕不准你再提什么‘上了年岁’,朕也不准你再这般愁眉不展!”少年天子近得男子身前,仰脸望着他,心忖以前只道他的眼眸深邃好看,不料唇也漂亮得紧。此念一出,杞昭的面上已起了层热辣辣的赤绯。打从温商尧自他口中衔出那枚鸟卵之时起,他发现遑论如何自控,自己的目光最后总不免要落在那含棱带锋的两片薄唇之上,浑似害得怪症一般。鬼使神差一瞬间,他抬起手抚上了他的眉心,缓缓弋于他的眉弓眼眶。秦开当日的一声玩笑之言此刻也挥之难去——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这般肌肤相亲的念头自如渴骥奔泉,难以摒绝……

“齐鲁之地乃淮王简奕的封地,”温商尧俯下眼眸回视着杞昭的眼睛,整张脸毫无表情,远比平日里更为冷淡,“既然陛下远道而来,何不趁此良机去探视一番民情?”

“朕……我也正有此意……”少年天子还未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已猝然掉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韩夫何妇”,用了“韩凭夫妇”的典故——宋康王霸占韩凭妻子何氏,而何氏不慕富贵,不畏强权。二人死后坟冢之间生出两棵大树,“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以示二人的爱情坚贞不屈,至死不渝。俺在考虑要不要顺便把前文的典故文识啥的一块儿补了……另,稍作调整后,小皇帝是不是没先前表现得那么“情窦初开”了?XDDD

第40章鬃丝又是一年嬴(下)

巳时之初,秋日阳光细细筛过檐前的茑萝,洒得一地斑斑驳驳。二人同行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少年天子不时偷觑一眼身侧的男人,暗自忖道:若非抬眼望去尽是饥馑百姓面色焦苦,能与他这般并肩徒步于这红衢之间,倒也惬意得很。此念一出,又似于他的白皙面孔上泼上一层绯色:大灾当前,百姓颗粒无收,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未能庇佑子民们免遭灾殃,只一味贪图安闲自在,实该汗颜。杞昭心头负疚得紧,几次欲找话搭来排遣,可对方却始终目视前方,寡默回应。

虽说温商尧原也不是多话之人,可对自己这般冷淡却是头一回。正当杞昭心里奇怪,倒听对方率先开了口:“陛下,请看。”

正至齐鲁镇守施淳的府门之外。人头攒动,沸沸嚷嚷,原有数十饥民手捧瓷碗前来讨要米粮。

见得来势汹汹一群人,驻守门侧的兵士倒也好说话,不推不挡也不恶言威吓,只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色摇头叹气:“诸位叔伯姨娘也别为难我家大人,这齐鲁境内手可遮天、一言九鼎的,可是淮王——”另一兵士当即颌首接口:“在这儿干巴巴地杵它一宿也无用!朝廷赈发下来的银两米粮又不在镇守府里,你们要真觉碗里的粥粮不顶饱,还不若直接去淮王府门外讨要!”

一路见得官府搭置的棚屋破损简陋,安置于内的流民个个叫苦不迭,少年天子已然心生悲戚,再听镇守府外的兵士这番为难之词,更如火上添薪。他轻声叱道:“这个施淳,受得朝廷俸禄,可哪里又像朝廷命官,分明却是淮王府的家奴!”

“官场污浊,近墨者黑。”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轻咳数声,俄而又轻叹出声,“只不过,当年那个忠忱为国、两袖清风的施淳竟会变得这般苟且自度、袖手于事,确是我始料未及的。”

“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杞昭方才想起,三年之前这齐鲁镇守一职正是他一朝宰辅一力举荐的施淳,稍作一番思索,又道,“若在任的官吏操守不廉,何不趁明年春试之机另选贤良?”

“届时陛下可亲任主考一职,甄拔优良,裁汰劣弱,为我大周充储匡济之才。”温商尧点了点头,又走至一位面有饥色的白发老妇身前,俯身道,“大娘,可容晚辈借饮一口此碗中的薄粥?”

沉淀碗底的米粒里混有不少谷皮碎米,碗中粥液不过比清水略显白浊,而那盛粥的碗残损污浊,也不比乞丐的讨饭钵子干净多少。少年天子见了心里生嫌,却见温商尧毫不介意地举碗饮下一口。待咽下口中粥液,一双眉头蹙得紧了些,邃长眼眸愈显讳莫如深,他一抬袖便将手中的粥碗递给了身侧的少年。

杞昭便也仿着他的模样举碗饮下一口,还未咽入喉中又“哇”地吐于地上——只觉一股霉馊气味直逼鼻腔,满口的糠粞粗涩难咽,硌着他的喉管都微微生疼。

尾梢微扬的乌漆眼眸霎时瞪大,浑似哪里来的铁棒狠狠捣杵在心,少年天子惊骇问道:“这……这粥竟是官府赈济给你们的?”

那老妇身形佝偻干瘦,发白如芷而面孔却污黑如炭,一听有人询问,当下捶胸顿足大哭起来:“而今济南米贵似黄金,能喝上一口这样的糠粥也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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