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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柏修自知不是对手,又因对方这般晏晏含笑不放于心的模样而更感羞怒,于是大喝一声,转而飞身扑向愣愣立于一侧的妻子,朝她的头颅劈出一招“穷巷荆扉”——眼看这绝色美人即将消殒于她夫君的长剑之下,玄色披风陡然拂摆,未及眼眨,他已挡于苑雅身前。

温商尧以左手两指夹住那银光夺目的剑刃,往自己的颈侧略微一收,就将不愿任剑柄脱手的持剑之人拽前数步。右手并指如戟,于对方肘弯、腕管的多处经脉运力点下。指力细劲绵畅,连串动作迅疾不过风过烛熄。左腕复又旋出一道圆弧劲气,霎时脱于指间的青钢宝剑便似软鞭般打了个回旋,直直弹击于简柏修的胸口。

那回击的力道看似软绵温和,实则重顶千斤。只觉胸腔一阵巨疼似有碎裂之虞,简柏修口溢鲜血被震出一丈开外。落地时又止不住地往后滑出数步有余,狼狈跌坐在地。

淮王世子何时于大庭广众下受过这种羞辱,哀嚎一声便要以断剑引颈自刎。然则右臂刚欲使力,方才被点中的腕脉登感十倍于金针探穴的酸麻,尚未将刃口引向自己脖颈,手中的青钢宝剑即已“咣当”掉落地上。

鬓发已似蚕吐新丝,瘦削面庞苍白更甚。瞑目轻喘良久,温商尧缓缓移步近前,俯眸看了一眼满面涨红的简柏修,蹙眉摇头道,“我若如你这般年少力壮,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自寻短见。”

简奕大骇失色一个踉跄跌下石阶,大步蹭蹭赶上前来,口中连连唤着,“柏修年少无知,还望国公恕罪!”

“无妨。王爷今夜可得再与我觥筹共饮,不醉不归。”见得简奕颌首不迭,温商尧屈指掩于唇前轻咳数声,复又向埋首俯跪于地之人捎去含笑一瞥,“不过我有些担心,世子如此急躁易怒,刚戾不逊,将来又如何承嗣淮王爵位,统率齐鲁百姓?”

简柏楚正巧跑出屋外,童颜含笑,扬声唤道:“义父!皇帝哥哥醒了!”待少年及至身前,温商尧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义父这就随你去看他。”

“为个女人便癫狂入骨,不知身份!不识体统!”简奕见了柏楚面上尚存几分笑意,再看柏修已是大为不悦,当即厉声叱出,“莫说一个女人,纵是淮王的爵位,国公倘使有心取去,也当双手奉上才是!”言罢,掉头对惊魂甫定立于身后的苑雅道,“也算你几世修来的造化,国公不嫌你残柳之姿而向我开口要你,明日你就随皇上的车马一同回京罢。”

“我是续弦再娶,你是休夫另嫁。”温商尧将犹带惊骇之色的美人拉向自己,倾下脸庞轻拭她粉颊的晶莹珠泪,柔声笑道,“相配得很。”

她已从简奕与施淳的暗地讥弄中探知,这个男人两鬓的发并非为己而白。可又有何干系?她从未见过这般用情至深的男人,丈夫的酒色无度常令她自认是那檐前野鸟,墙隅桃李,无人闻知与问津,于匆匆春风中兀自唧啾秾艳,又于重重秋霜中兀自垂死谢零。

苑雅仰起脸来望着那双咫尺之处的深长眼眸,那聚成一束的温柔目光似一盏烛,一阙诗,却远比任何天冥地暗中的光亮、骈偶辄韵的词句更燎照人心,斐然成章,直催她舍身忘死地去偎近,去依靠,去做那“何辞死”的比目,“不羡仙”的鸳鸯。

这倾城美人终是含泪点了点头,听凭自己的切真心意,将整个身子埋入男子怀里。

眼睁睁望着妻子于满院的家丁婢子前投身他人,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简柏修埋头向下哭吼出声,泪水流入口角,满嘴海水之咸,胆汁之哭。他以拳头狠狠砸地,砸得皮绽血出,滴滴触目的腥红溅落青砖。

简奕叱其胡闹,不单令其奉茶谢罪,更令其闭门思过。连番羞辱一如哽喉鱼骨,背上芒刺,素来骄横气躁的淮王世子岂肯白白咽下。何况,即便非是这般睚眦必报的寻常男子,也断难容得他人舐糠及米夺去自己的妻子。

趁夜色静穆夜雾缭绕,将三尺长剑换作袖中匕首,简柏修藏匿于温商尧卧房外的灌丛之后,耐心候着他与父亲饮宴归来。

一丛黑影从他身后向他迫近,猛然搭手于他肩头。

“你如何还阴魂不散了!”回眸见得来人,简柏修大喘口气,恶言道,“你不过是我父王的一条狗,休得再簧舌相劝!”

“莫非世子想趁国公与世子妃云雨缠绵之时刺杀于他?”施淳捋了捋须,施施然笑道,“温柔乡方为英雄冢,此话虽不错,可于世子而言,就算令人发觉国公曝尸于世子妃怀中,也未见得能挽回些许薄面。不如就依王爷之言,将世子妃双手奉上算了——”

“放你的狗屁!”简柏修猛然抬臂,将手中匕首抵于施淳的喉头,青紫筋络如藤蔓缠缚额头,怒极骂道:“夺我妻室,更甚斫我头,刈我肉,剔我骨!我简柏修身为淮王世子堂堂男儿,怎可受此奇耻大辱!”

施淳仍是不紧不慢,堆出一脸恭谨笑容道:“可王爷的意思是暂且隐忍,待与浚王商议之后,再做别它打算。”收起手中匕首,简柏修复又怒声道:“父王怕他,我可不怕!此番不杀温商尧,我誓不为人!”

“我劝世子还是稍安勿躁,谨慎言行,”施淳以一个怜悯眼光望了对方一眼,叹息道,“方才与王爷饮酒之时,我听出王爷话外有音,只怕这淮王世子之位,不日即将易于柏楚公子了。若日后王爷起兵功成得以入承大统,这储君之位怕也……”适时不再多言,只是不住地摇头长叹。

简柏修一听此言,心头淀积多年的担忧与不满顿成拔立而起的嵯峨山峦,顶塞得他瞠目愣神,周身哆嗦。紧紧捏握首柄,浑似要将嵌镶其上的珠宝嵌进自己的掌心,默然良久,忽又狠一咬牙道,“他若听得温商尧的唆使对我不仁,也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对他不义!”

“听世子的意思,是要兵谏了?”施淳面露诧然之色,俄而又恢复平静,淡然出声,“兵谏倒也未尝不可。军士从军,不过冲着米粮月饷可免于荒年饥馑,哪会真的介意主子是谁。”

“一般的兵士固然如此,可父王的十三铁卫,个个骁勇能战,忠心不二。若让他们察觉我有兵谏之心,定会倒戈相向,拥立柏楚。”

“世子也莫忧心,明日皇上与国公回京,卑职将于郡守府中为其摆筵送行……这便摆他一个有去无回、一箭双雕的鸿门宴罢!”见对方仍然面存迟疑,犹豫难决,施淳细细思索片刻,旋即仰头凑向简柏修,低声一番耳语……

第44章千秋一旦雄图展(上)

“待诛杀了柏楚与温商尧,世子大可推说王爷身子不适,已获陛下恩准传位于己。一旦十万鲁军在手,十三铁卫不过千余人马,任他们也不敢困兽犹斗自取灭亡。而王爷若见大势已去,自然也就放宽心去,图个颐养天年罢了。”

莫看施淳面貌懦弱忠厚,可齿间的簧舌三寸委实了得。妻子的易情于他人,似突来的瘴厉一般侵蚀了他的骨肉体肤,直教腔中方寸于妒火的烹炙中嘶嘶作响。对父亲大为不满之余,更指天为誓,不与温商尧两立。听施淳又以“先发制人于玄武门的唐太宗”作比,简柏修当即大受振奋鼓舞,暗中调兵遣将,将自己的亲随亲信一并召集,又寻了个探访“受灾流民是否聚众作乱”的借口,假传父亲简奕的口谕,将那忠心耿耿的十三铁卫连夜调出济南。

晌午天晴,秋风送爽,长空似一泓渌水。淮王府的几顶华盖大轿游入街肆,过了错金镂银的宅第大庙,过了栉比鳞次的瓦屋民居,停于镇守府外。

温商尧侧眸看了眼枕靠于自己肩头的少年天子,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唤道,“陛下醒醒。”

杞昭恍惚睁眼,交睫之处便是那双好看深长的眼睛。自醒来后,仅感颈后酸疼似挨了斧柄重击,脑袋胀重得都让细细的脖子招架不住,几欲折了去。那夜到底发生何事,他只隐约记了个朦胧轮廓——似乎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又哭又嚷,似乎也未尝这般丢脸。

忆不周全再行勉强,头就疼得更为厉害,稍不留神即是昏沉一觉。

抬眼再看温商尧,他面色淡漠如常,伸手扶自己下轿的动作也坦坦荡荡——少年天子不由暗呼“万幸!”可转瞬一想,心头竟也有好些难以言喻的憾然若失,一时空空如壑。

简奕自知倒行逆施惹尽民怨,因而出行向来谨慎。若非施淳任职济南之后,竭以所能地觍颜拍马、同流合污,他怕也未能信任于他。

施淳朝少年天子低头屈体作了个揖,谄笑道:“卑职费尽口舌方才向王爷讨得这个人情,让卑职得以有幸为皇上摆宴送行,近瞻龙颜天姿!”杞昭本就嫌恶此人的厚颜滑舌、毫无骨梗,瞥眼瞧见温商尧一脸的风行于水与脉脉含笑,也不好发作,仅得冷声说,“离京多日,定已摞上一堆要务,朕须得及早回京了!”

“不忙。虽说午时非是饮酒时宜,这鲁地美人的歌舞总还是要赏的。”苑雅坐于温商尧身侧,不时偎身相靠与他贴面笑谈,宛然已似国公夫人。全不顾少年天子与淮王世子同时的怒目相向,温商尧倾于美人鬓侧低声几句不为人听的笑言,即画了她颊边一抹夭夭桃绯。

——燕子楼,燕声断,懒对镜奁一十载,画舸长锁巫山畔。忆凫波相依,清歌弄晚;恨文公讶语,不解我孤衾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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