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奏章业已批示完毕,身披白狐毛镶边儿大氅的少年天子却仍在聚隈阁里读书。
书斋本名“蓬瀛阁”,可杞昭某日游宫中的太液池时,瞧见一池艳丽肥腴的锦鲤,突发奇想:这宫廷太液固然清波粼粼,可惜这池中物却是一成不变的,久而久之难免养得蠢钝痴肥,还不若能不断招徕游鱼的山野溪涧。朕也当如此这般招揽贤士,汇聚四方之才,才好。于是又另书“聚隈”二字,命人凿刻镌裱。
强被留下相伴的秦开不住打着呵欠,瞧见杞昭朝自己睃来不满一瞥,赶忙又把半张的嘴给硬阖了上。
“一让你读兵书,你就扯赖犯困。”少年天子把视线投回书里,“待朕出兵漠北之时,你还想不想当这领军之人?”
秦开吃了一愕,忙问:“皇上想要出兵漠北?”
“察可古一统漠北之后自称‘圣德皇帝’,一面占得朕的陇右十八郡不还,一面还大言不惭,派使臣前来索要粮马过冬,更说要娶汉家第一美人为妻。”顿了顿,少年天子咬牙又道:“朕先后派人将凌阳、弋阳两位公主送去,竟全被察可古给退了回来,还说这样的女子若在他们大弈,连给他提靴都不配。委实可恶至极!”
正说话间,白芍手端药碗,踩着莲步跨门而来。只说,“太皇太后嘱咐,陛下夜以继日勤学不倦,愈见憔瘦。须得将此药喝下,好好补补身子。”
婢子手中的白釉药碗大得像个花浇,一股难闻的药味儿直扑鼻腔,少年天子一见即皱眉头,摆手道,“朕不要,这东西只有她才喝得下。”见得少女面露为难之色,复又体己地说,“你且放着,待朕再读一会儿,就喝。”
待白芍退下,杞昭叹气道,“朕打算出兵漠北,也是想借此收缴兵权。可军饷开支巨大,蝗灾之后国库捉襟见肘,朕从没想过当皇帝也会这么潦倒。”停了停,又说,“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上官先生还未来?”
原来自济南回京之后,少年天子重又将自己的帝师请来教授。上官洵一如既往清高自诩,捋须推搪道,“陛下龙章凤姿,不学自通。老臣已无可授教。”岂知眼前的龙袍少年慢慢后退几步,竟一撩袍角跪在地上,“程门立雪、三顾茅庐,都是尊师重贤之举,朕也自当效法。只望先生原谅朕往日里的好逸恶劳堕怠成性,能不吝才学,倾囊相授才好!”
惊得那个佝偻瘦损的老儒生惶然跪地,叩首不止。
“皇上若想解决国库空虚之急,问上官洵还不若去问温商尧,他懂得最多。”
“朕既已亲政,便不能事事都去烦他……”少年白皙似冰绡的脸面一刹显出黯淡之色,口中喃喃自语,“他这些天都未上朝,定是旧伤复发了,朕本该去看他的……”
“他这会儿怕还在甘棠殿里呢!我听人说,太皇太后今儿传温商尧进宫,责怪他‘父亲不似父亲,兄长不似兄长’,‘弟弟与女儿的婚事都拖延不决,定是他个当爹爹、当哥哥的不肯续弦,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弟弟成家。’反正,我揣摩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他来催皇上尽早成婚!“回京这些日子,少年天子独怕人提及何日大婚迎娶温子衿,男风虽为朝中禁忌,然历朝历代的君王之中喜好者不少,纵然瞒不住人也可图个心照不宣。可若成了翁婿,众口悠悠,众目睽睽,这乱伦的罪名将负重如山。
杞昭诧然问道:“你怎么对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行如此了解?”秦开摸了摸鼻子,讪皮讪脸露出一笑:“这个……嘿嘿……甘棠殿里那个叫‘紫瑛’的宫女儿对微臣……对微臣好像很有些意思……”抬颌想了好片刻,方才想起那个模样还算俏丽的丫头,杞昭睨起眼睛道:“只是有些意思?你且老实交代,有没有背着人和她做那事情?”一听此言秦开急得跳脚,指天指地地立誓保证:“没有!断然没有!微臣敢以秦氏一门忠烈的英魂担保,断然没有背着皇上做过那种事情!”杞昭反倒笑了:“其实做过也是无妨的。你若真喜欢她,朕明儿就赏她出宫,给你作个媳妇儿!”
将眸中的欣喜神色挑入发鬓,分明腔中的狂喜呼之欲出,琢磨着又不好太过明显表露出来,只得装模作样板起脸孔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何况……我怎么也得忍至皇上大婚之后。”
“可是……朕也不瞒你,朕喜欢的是男子……”
秦开以一个古怪眼光打量跟前的少年天子半晌,忽而往后避去一步,双手护于胸前结巴道,“皇、皇上,微臣可是……可是正常男儿……”
“谁喜欢你了?!”杞昭几欲翻眼儿,憋了口恶气道,“喜欢你莫不如喜欢一头猪崽!”
“那皇上喜欢的是谁?”那满脸顽劣夸诩的少年呼哧喘出一口气来,又瞪圆锃亮眼眸,笑嘻嘻地凑头过去,“且容微臣猜猜,莫不是上官洵?虽说老是老了点,好歹是个鸿儒……”
杞昭抄起一本书就砸向了秦开的脸。
又读了几篇经世济国的好文章,方才察觉相伴的少年已经久未置声。抬眼一看,原是睡着了。
龙袍少年笑着一摇头,随即解下御风的白狐毛披风,走上前盖在了还于梦中不住咂嘴儿的另一少年身上——一阵伴有轻咳的轻轻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杞昭当即欣喜出迎道,“上官先生,可教朕好等!”
看见来人面容的那刻,殿内突然照进了月光,挤入了风——瘦削面庞因月光的格外眷爱而倍显俊美明亮,鬓边白发被不害臊的风探手轻撩。身上披的复又换作了紫貂大氅,是温商尧。
第48章鬓丝禅榻两忘机(下)
“外头在下雪?”杞昭看见了温商尧肩头的雪花,伸手替他拂了去,“朕知你近日旧伤复发,本想去看你……可这一读书,许多事就忘了……”
“亥时已过,陛下还在读书?”心间稍稍一愕,温商尧唇角浅浅勾起,“上官大人今日早些时候曾与臣抱怨,只说陛下数日以来通宵达旦勤学不倦,十足熬坏了他这把老骨头。就好比……”笑意显了好些,眸中戏谑之意亦随之加深,“好比七旬老翁娶了个俏寡妇,本是喜事,可惜新妇贪欢夜夜婬纵不休,便教其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命呜呼矣。”
这话颇有些低俗秽恶,对方的目光笑容也显出浑然不似往常的亲昵之态,少年天子当即红了脸道:“你竟敢把朕比作俏寡妇!”温商尧正经面色,摇头微笑道:“微臣只是作个转述之人,绝无此意。”
倚坐小寐的少年忽而不合时宜地嚷出一声:“温羽徵!你若胆敢欺负皇上,秦某定当与你生死相拼!”杞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吼出声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这晴天炸雷一般的大嚷却是秦开的梦里胡话,回过神来复又展颜笑道:“你来了也好,替朕看看,这文章写得好是不好。”
温商尧执起卷轴,一目十行地览读一遍,微微笑道:“字不错。”杞昭摇头道:“朕不是让你看朕的书法,朕是让你看朕行文琢字的气韵神骨,看朕经世济国的胸襟抱负!”温商尧也摇了摇头:“如此……就乏善可陈了。”杞昭遭了一噎,瞠目道:“你、你可知你是臣下,朕是君主!你若对朕妄加讥讽,朕大可杀了你!”温商尧稍一耸肩,故作正色:“欺君也是死罪。”
杞昭怒起心头,不过比巴掌大些的雪白脸颊绷得厉害。片刻之后复又眼梢一荡,恢复天子独具的傲然神采,挺身昂首踱出几步,微一晃首道,“然而纵是渊博多识如上官先生,也说朕的文章写得好!”
岂知温商尧更不以为然,笑着轻一摇头:“改日定当好好罚一罚他上官洵,怎可慑于陛下的威仪就信口开河?”
“你分明就是蓄意刁难!”少年天子气得极了,一把夺过对方手中卷册,用力掷回案上。似撒气般锵锵踩响地砖,方才离开对方几步,便又按耐不住地抬起脸儿偷偷睃看——本还笑着的温商尧突然蹙起眉眼,微微弓起身体倚靠于墙,手指似嵌入般紧紧按于胸口,大口大口喘气不止。聚隈阁未曾傍有生火的暖炉,自栊外飘来的风雪径自婆娑,这空旷书斋则愈显寒意彻骨,可杞昭发现仍有漉漉汗珠不住滑下他的额头,滑过那挺拔鼻峰就滴落在地。只感心窍为谁狠狠夯下一记重锤,将他兀自强撑的骄傲撷得七零八落,黑黢黢的眸子前浮起一层白花花的雾气,当即颤声问出,“是不是……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
“天气寒些就会些许不适,不妨事。”温商尧合拢的上下眼睫俱在微颤,唇角看似好生艰难地动了动,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眸,浮起一笑说,“陛下,可是在为军饷一事担忧?”
“察可古频繁调动兵力,随时可能大举犯边,此刻我大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那些藩王宗室和公侯勋贵却罔顾圣上眷顾,只顾袖手在旁,絮絮说些风凉话。”杞昭对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寻不得妥帖的法子治他们“袖手旁观”之罪。“朕想依你拟撰的新政改革财税之法,来征得出兵的银两。”
“莫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温商尧摇了摇头,淡然道,“陛下方才亲政,根基未稳,此刻贸然推行新法,只怕会招致举朝文武的攻讦之声。”
“若不能向那些朝中蠹虫伸手要钱,”杞昭又踱步一个来回,愤然一甩袖道,“难道还要朕学那穷兵黩武的昏暴之君,横征暴敛于朕的子民百姓?”
温商尧眸睫低垂,轻咳数声,又蓦然抬眼与少年对视一笑,“这‘聚隈’二字提得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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