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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只顾低头也不回话,温羽徵支起肩膀于榻上,以脚心粗暴地一杵对方的胳膊,冷声又道:“我问你话!”

阮辰嗣抿唇无言一晌,方才略一颌首:“佋王乃将军……挚交,卑职知道。”

“既然知道,你竟不怪我横刀夺爱,还愿不辞辛劳前来为我治伤?”温大将军自负武艺冠绝天下,何曾想过会困足于伤重?此刻浑感自己就如笼中虓兽、俎上鱼肉,本就刚愎多疑的性子更胜往昔。他仍不掩满面的狐疑之色,将眼眉蹙得难解,道,“此药中必然有诈!”

“卑职只是大夫。”阮辰嗣摇了摇头,周正清俊的脸孔上轻浅泛出一笑,“面对病人,眼里没有‘愿意’‘不愿意’,只有‘救得活’‘救不活’。”抬手再将瓷瓶递上,微笑中又作正色道,“国公嘱咐卑职向将军传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兄长一言恰如暖流一汩,带着足以他反复咀嚼的缱绻与温暖,一刹了却了帐内的边塞苦寒。温羽徵将瓷瓶中的黑色丹药倒出两颗,吞咽入喉,随即阖眸躺回榻上。

也不知是否丹药见效极快,一种犹如胭脂的红倏而傅上了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唇边的笑仍含着他独有的倨傲与轻蔑,却远不如先前这般锋锐扎人。麂子皮上的男子颇为满足而倦怠地低声道:“我看你不似大夫,倒是菩萨。”

温大将军治下不严却也不吝,只消打赢了胜仗,必然放纵手下劫掠肆行。金银美女的激励当前,他麾下的兵自是一个赛一个的骁勇凶悍,打起仗来视死如归不遗余力,无仗可打的时候则形骸放浪花天酒地。

阮辰嗣于军中滞留了好些时日。炊火造饭之后,一介书生为那些银甲红缨的将、兽皮软甲的兵围坐中央,见他们举盏痛饮,大块吃肉的豪爽模样,心里倒也好生钦羡。豪迈灌下几口烈酒,天生面赤的关谷脸色愈加熏绯,醉意朦胧间抬臂一勾对方的肩膀,伸出手来于其眼前胡乱比划戳点道:“阮大人谨记,我等只忠将军,不事皇帝……若是‘君逼臣反’迫得太甚,我等必杀进长安帝宫,把那小皇帝拽下龙椅!”

阮辰嗣笑了笑,知其醉得糊涂便也不顺岔接话,以竹筷夹起一只莜麦饽饽,又暗自叹了口气放了下。四下打量张望之时,恰巧瞥见一身披斗篷、戴着檐帽的男子为人引入了温羽徵的大帐,那侧颜、身影虽说相熟得很,又似乎久未见面。而那人似也瞧见了自己,唇角勾了勾,即别过头去。

斗篷之下是一袭素雅青衣,比之阮辰嗣的端正清俊,来人虽不具女子的脂粉之气,容貌却也颇为柔和姣好。

“唐峤?我听人报说浚王的义子来访,没料到居然是你!”一见来人样貌,温羽徵大为愕然,复又横眉冷笑出声,“当初你说自己要离开长安云游四海,大哥还十分惋惜。难为他不嫌你身份卑微引你为知己,你却由始至终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唐峤倒也颇显遗憾地摇了摇头,只道:“君为雁在云幄,我为鱼沉渊底,这各事其主的殊路到底难以同归,委实可惜!”

温羽徵肩伤缓了些,面上气色也随之好了不少。他冷冷一挑剑眉,面带不屑地嗤问道:“简寿派你来干甚么?”唐峤不慌不忙,倒反问于他:“敢问将军,方才阮大人可否对将军说国公他顾念手足之情,请将军卸甲回府疗伤?”温羽徵微眯起眼眸,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不过是审时度势,稍加揣测罢了。”唐峤摇了摇头,笑道,“而今长安城内已人心惶惶沸反盈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认定是将军的因由,陛下才会失足坠于后山。想来将军麾下雄兵百万,早为皇上视为肉中芒刺。唐某因此斗胆揣摩圣意,只怕——”眼梢稍一侧瞟,唇边即漫出一声幽幽叹息,“只怕将军此番卸甲还京,便是中了国公与陛下的‘请君入瓮’之计,凶多吉少,前途堪忧啊!”

“你这小人竟敢言词搬弄!大哥岂会对我用计谋、耍心机?又岂会明知‘凶多吉少’而‘请君入瓮’,罔顾我的生死!”温羽徵猛然起身欲提剑斩杀唐峤,却因施力过猛又将肩上伤口崩裂,洇出殷红的血。

面上未起丝缕波澜,唐峤笃然道:“将军可否先听唐某一言,再来决断唐某的生死?”

“你……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决不轻饶!”

唐峤问道:“将军可还记得,较台之上你威震三军,长安城内无人不知?”温羽徵略一颌首,语声仍带怒道:“记得!”唐峤又问:“将军可还记得,群臣面前你拔剑相向,不单说国公已经老了,更说自己已取而代之?”温羽徵眼眸一暗,愣了愣道:“记得。”唐峤再问:“那将军又记不记得,若非陛下金口玉言委蛇求全,你与国公早已为兵权兵戎相见,生死相拼?”温羽徵瞋大眼眸兀自颤栗一晌,才慢慢开口道:“……记得。”

“弑君之罪,百死莫赎,九族连诛!国有国法,臣有臣纲,国公既是朝中首辅又是陛下的臣子,只怕于他眼中,手足亲情实不足挂齿!”悄然朝默坐榻上的男子睃看一眼,唐峤又悠悠笑起,“将军难道还以为国公会违抗皇命、罔失法度,只为保你无虞?”

伤处仍在流血,裹伤的白布已为鲜血浸淫,可身伤的疼又哪及心伤的万一?

蓦地伸手捂上半边脸颊,一腔难言的悲怆凄楚,夹杂着为兄长掌掴的耻辱疼痛又一并袭了来。他犹然不肯相信与承认,于他大哥的眸里心中,确有一人占得更重的分量,甚至日复一日充盈填塞,将自己贬得微如粟粒于太仓,轻如雁翎于岷峨。

“将军大可负伤去攻打察可古,可即便将军乃‘不殆战神’,也难逃羌人殊死相搏、两败俱伤的下场,徒让宫中的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依唐某愚见,将军何不趁着而今军粮充足有备无患,先引兵入川,待伤势复原,再与浚王一同兴义兵入京,另立佋王为帝?”字字煽惑至极,唐峤噙起微笑倾身向前,打铁趁热地俯于温羽徵耳旁低声道,“将军可知,佋王爷已安然逃出京师,想来此刻定已身在浚王府中……”

一双桃花眼眸再不复昔日的佻达游逸,黯淡无光地直视向前,温羽徵费力动了动唇道:“容我再等一等……”

第61章人成各来今非昨(中)

少年天子全身上下多处折伤行动不便,索性将众臣朝觐的玄武殿搬来了天子寝宫,每日唤来司职的朝臣与之商议国政,常常是废寝忘食旦暮不休。温商尧拾级于清心殿外的白玉石阶,听候于宫外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皇上正在召见副相大人。

那宫人本欲掉头去通传,却见男子抬袖一止微微摇头,径自驻步于门外。

“够了!”少年天子的怒叱出声,数丈之外仍旧清晰可闻,“朕不希望你再嘱意党羽弹劾温商尧,你二人皆是大周的股肱之臣,无可或缺。”默然少顷,又将口气转得缓和道,“朕听说你嫁女儿了?自先帝以来,爱卿为大周竭力尽节二十载,时时自省,处处周全,实乃群臣表率。爱卿嫁女实比朕自己娶妻还值当高兴,兰珠与李谦确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想替她向朕要何赏赐,但说无妨。”

“老臣从来不懂谗言谀圣,只知忠谠事主鞠躬尽瘁。陛下久不批复老臣与诸位同僚的奏本,故而老臣今夜冒死前来——大将军素行狂悖,率意慢毁陛下,屠戮朝臣。此番擅自驻军漠北,狼子之心已昭然若揭。川蜀异动当前,臣担忧他正勾结浚王,伺机兵发长安。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晋国公与大将军一母同胞,却久瞒其祸心不报,理应捉拿问审——”韦松为官多年,本也玲珑八面深谙官场之道。而今不给天子薄面不领天子之情,多少也因女儿的姻亲难以遂愿,与温氏兄弟结下了仇怨。

“韦松,你倚老卖老太放肆了!朕如何处置臣下,何须你来过问!”杞昭复又怒声叱出,“你若再如疯狗一般胡吠乱吣,莫怪朕治你‘结党营私,兴云作雨’之罪!”

“老臣委实难解,何以陛下不顾大厦将倾之危,一味偏袒晋国公?莫非真如外头所言……”韦松适时住口不言,却连连摇头道,“老臣每忆起先帝临终托孤、佋王无辜致祸,未尝不自疚潸然。还望陛下莫忘这帝冕皇祚来之不易,莫忘这黎民苍生重抵泰岳!”

言辞之中显然影射了帝位乃自杞晗处窃据得来,一张冰铸玉雕似的面孔霎时显出可怖暗色。少年天子十指攒紧一晌,又猝然眼眉一扬,硬生生笑起,“‘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既然爱卿一心求一个流芳后世的英名,朕自当成全。来人!将副相拖出去——”

“陛下。”

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裘氅曳地的男子挥退闻声赶来的一众皇廷侍卫,自己则跨入殿门而来。

韦松一见温商尧即叩首告讫,杞昭心道眼不见心不烦,当即冷着面孔令其退下。

“你何时来的,来了多久,朕竟不知?”

“一会儿工夫罢了。”

将寰内塞外的国务戎事一一翻搅畅言,二人对谈少顷,常有“你还未言我即已神会”的默契,引来两厢大笑。温商尧忽侧开眼眸,不住往一道掩着内室的楠木雕门望去。自他所处的位置,隐约可见画屏之后的天子龙榻——床棱榻架皆精镂细画鎏金髹漆,四角各置了一只金猊熏炉,自口中喷吐白檀香烟。琥珀枕,凤凰被,加之雾霭缭绕间款款拂动的黄绫红锦,清心殿的珪璧辉煌、彤庭肃穆之上又多添了些别样的浮艳之感。

寝室布置大新,敷彩秾丽,原是少年天子昨儿于此召幸了新选入宫的一位王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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