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纤秾合度的娇艳美人,一个是平金绣花的粉面公子,生旦二人模样都俊极,扮得是登徒子调戏良家民女一折。台上的美人娇容含怒,叱罢这媟亵公子“厚皮色胆赖骨”,便自提着佛青色儿的裙角下了台去。早是馋涎欲滴的登徒浪儿本欲蹴步去追,又见一个模样猥陋的村妪上得台来,连声高呼将其唤住。
(登徒子云)敢问妈妈,那可是临凡的仙女儿又要飞升?
(村妪云)休怪老身拿眼来乜,官人你也想,哪儿来的仙女儿是这般鹑衣麻鞋的穷模样?
(登徒子做大喜科,云)好妈妈快说与我听,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姓何名谁,可有男人?
(村妪云)姓何名谁是不知道,只知她嫁了村里的何老实,方圆百里都叫她“何娘子”。这娘子与她男人原也恩睦,可惜年轻轻的遭了天妒,迄今寡居了有些年头。
(登徒子做哭科,云)她大义凛然守贞心,厉色严词将我骂。呼不近,唤不来,活似鱼腥在西猫在东,日思夜惦尝不着!若不能将这美人儿金屋藏,我……我渴不茶,饥不饭,宁把魂儿断!
(村妪云)官人你也莫佯风诈冒,老身可瞧这事儿大有余地!这娘子明似节妇实乃淫娃,多半是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旁人戳她骨头哩!若官人当真有心,待老身前去撩拨,定教她乱腾腾地起春心,与官人咂嘴儿弄欢成配偶!
杞昭偷偷朝身旁男子睃去一眼,却见他仍目不旁视地认真赏析。仅有一缕倦怠又温存的笑意浮于苍白瘦削的脸颊之上,委实好看得教人心惊。
温商尧虽知道少年不时掉过脸来相看,倒也不以目光回望他去,只淡淡浮了个笑道:“陛下可是指桑骂槐,暗指温某假作正经?”
“你知道便好。”没来由地红了红脸,少年天子又道,“你若知错即改,朕也大可既往不咎。”
温商尧并不接过对方话锋,轻咳数声,复又饶有兴味地凝神赏戏。
那村妪收得大把财帛,果然费心费力周旋生旦二人之间。连煽带骗往来几番,起初还舌剑唇枪不肯俯就的何娘子,这会儿已与那白面公子对视朦胧,你睃我看间互相勾挑不已。
(登徒子云)好姐姐!好浪儿!好亲亲!我心疼你箪瓢陋巷孤身难处,你便也可怜我,疼疼我!思你思如身煨炭火,念你念得舌头都磨破。且容我先呷一口你嘴上的香蜜,再将旗枪高竖,粉臀轻摇,与你衾内交战五百回合!
(何娘子云)你这人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也不怕教人看见,把你送入油锅,拆骨烙皮!
(登徒子做狎笑科,云)谁人敢多言语?看我掴他则个。姐姐这门户久不开,想来也急着为人捣。我这裤头里硬梆梆一截烧火棍儿,管教你水津津地淫液流……
许是以人代入眼前情景,温商尧不禁大笑起来。更因大笑而连咳不止,好一阵子才平复了喘息,即扶额摇头道,“这词……太淫了……”
新科榜眼吴津饶是遵从皇帝意思,这戏文的一词一字全不顾分寸工整,只管往艳里遣用。这折戏写成了后,少年天子总盼着与自己的情人并肩同赏,于是也只粗粗扫过一眼,并未连头到尾地通篇览过。而今一见台上的生旦青衫水袖,彩墨俊扮,将这极尽情欲灼热的戏词时唱时念白,十足堪比面上挨了狠狠一刮。一张脸恰也变得脂粉未匀般半红半白,他不自在地往旁处挪避眼眸,小声狡赖道:“都是那吴津胡闹,待朕去治他‘淫狎不敬’之罪!”
“淫也有淫得好,”温商尧便又笑,浅勾轻挑的唇角间生出些许不羁的意韵,“男儿本当飒爽,兴之所起,情之所至,何苦扭捏遮掩?”殊不知说人还是述己。
然而这折戏到底是没赏完。
本就病得厉害,方才斟饮了一斝,便如醉意深浓倦得紧了。少年天子于是遣人将他扶去清心殿歇下。
金炉吐烟,宫灯浮彩,温商尧阖眼睡在天子榻上,气息奄奄浑似全无。杞昭唤宫婢取来了湿了水的帕子,摆手道,“你们下去,朕来就好。”亲自为其轻拭额头。瞧见他发白体瘦,憔悴病容一日甚于一日,只觉万箭破腑穿心般疼,不由暗自责怪:何苦非要与他怄气争胜?这动手剜他一刀的疼,分明甚过剜向自己十刀百刀。
自解了衣襟,枕着他的胸口也躺了下。萦绕周身的药草气息实是说不上来的亲昵好闻,少年天子将脸往情人怀里钻埋了紧些,轻轻念出,“朕哪里是传你来陪王侍驾,朕不过想陪着你,伴着你……”
忽听见那个温软含笑的男子声音道:“倒是臣料错了,还以为陛下唤臣前来,赏戏为辅,扮戏是真。”
“朕倒是想。一怕你身子受不住,”杞昭倒也坦白,稍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又与他脸贴脸地耳语笑道,“二怕你怪朕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
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咳了几声道,“臣今日进宫,实有一事相请于陛下。”杞昭稍愣了楞,也坐得正些,微一颌首道:“你说。”温商尧敛了敛容色道:“臣想请陛下这就下诏,废去臣的首辅之位。”
杞昭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一想起近日种种,便又作了雷霆怒容道:“你还是在与朕置气!朕当日所言不过一时气话,你这便是非要与朕争个明白才肯罢休?”
“非是在与陛下置气。”温商尧摇了摇头,又咳了两声,“而是真的累了。”
擒敌沙场四载,王事鞅掌二十年,杞昭心里记得清楚,却从未料过温商尧会主动开口说出这个“累”字。他又凝神看他,看这曾“人间无二”的俊美男子为一己衷情、为天下百姓,熬尽了风华。
“身负羁絷二十载,时至今日病笃人迈,实是愈来愈感力不从心。朝廷幸赖有施淳、上官洵等,由他们辅佐陛下,臣亦甚为放心。何况,”顿上一顿,温商尧浅浅起了个笑,半是谐趣半认真地说,“何况,臣也确凿‘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谣诼四起,为人戳这‘君臣苟且’的骨头。若能自此不问朝政卸爵归第,也好安心居于宫中,与陛下相守度这最后的时光……”
“你、你胡说什么!你若当真想卸爵归第,朕自当准你便是,说什么最后的时光……何人胆敢摭拾诬谤,朕自有酷刑戒儆;朕也定会寻出法子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千年万年……”鼻子猝感一酸,杞昭强忍了几欲逼出目眶的泪道,“朕明早便下诏,褒美你二十载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之绩业,容你功成身退……”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诏书臣已草拟在心,还望陛下今夜便亲笔落诏,传由施淳誊写分送。”
“好!你口述来便是,朕来落笔……”少年天子依言点头,冲殿外高声喊道,“晋汝,传朕的笔砚来!”
待宫人将黄锦、笔砚一概备置齐全,杞昭起身擒笔立于案边,温商尧则倚靠榻上,边咳边道:“朕冲龄登极,未尝更事,先帝病笃弥留,仍忧怀宗社黎民,故托辅于中枢大臣,以承圣德垂裳之治。然晋国公温商尧世掌丝纶,世享爵禄,不念皇恩浩荡,竟负托孤之重,挟功高而自矜,纵亲眷而不察,骋嗜奔欲,沽名钓誉,明为忠辅,实乃巨蠹……”
杞昭牢牢握笔不落,惊骇断其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但管落诏即是。”见少年犹疑再三,终是蹙着一双俊俏眉眼,挥毫落墨,他才又道,“晋国公贻害乡里,蒙蔽主聪。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妄假圣上之名,强甄童女入京,强留僧侣于寺,崇诐行邪说,叛经道纲常,以致民怨藉藉,呼泣载道,天地正气荡然无余……”
少年天子仍旧这般喜怒无常又不藏,一听对方所述,当即搁下手中御笔,板下怏怏脸色道:“你在骂朕!”温商尧轻咳几声,唇角拂过一丝谑意的笑道:“臣骂的好像是温商尧。”
“寻仙问药非是马爱卿之责,而是朕的意思。朕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含沙射影地讽谏。”默然片刻,杞昭复又提笔,龙飞凤舞地落下排排墨迹,稍释了释拧紧的眉道:“好,你接着说。”
“迩来多事,晋国公假事生风,阴图淮王世子妃貌美,借巡视济南灾民之机,暗渡陈仓,连番构衅,终激成世子之变,掠美人而归。逼使诸藩惧蹈淮王覆辙,纷然麾兵而起,进图长安……”温商尧顾不得杞昭震骇相视,咳罢又淡然道,“邃宇雕墙,衣蟒乘轩,已极世人荣耀。然为其一己情私,竟致肘腋之祸,竟撼国体人心,俯仰间可曾扪心自愧于祖宗百姓?朕疾首痛心之余,更感贬恶彰善之催迫、任贤去佞之紧要。特依大周律例拟其罪责,即日削晋国公官职爵位,废为庶人,以儆天下。”
“你这是……”诏书落成,少年天子命宫中太监接旨送往施淳住处,见榻上的男子剧烈咳起,又立马咽下胸中疑惑,倾身向其靠去。揽进怀里,连连轻拍捋其后背。
待喘息稍平了些,温商尧忽而抬起一手勾住少年后颈,将他的脸压低下来与己近之交睫,佻达一笑道,“你既桩桩件件皆依了我……”微微起身,薄唇贴于少年耳鬓,衔着他的耳垂落下一吻,“合着我也该善来善往依你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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