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在这里?”
“回禀陛下,全在这里。”
黝黑丁壮,白首妪妇,手抱婴孩的羸弱母亲,身形如弓的庞眉翁叟……少年天子不置一言地步入人群,面上的失望之色随其每迈出一步,便加深一笔。还未检视完所有噤若寒蝉的百姓,他已跌坐在地,闭眸摇头地露出一笑,“你们说,当时他为何要走,而今又为何不来见朕……莫不是因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秦范二人也两膝一弯地跪倒在地,哽咽着直呼,“皇上,国公(义父)定然不在此地,您还是回京罢!”
朱衣紫绶的前程近在眼前,州县的官吏竭以所能地谄媚进言,唯恐不顺少年天子之意。一人道:“若陛下所寻之人不在这些百姓之中,许是僻居荒山陋室,不若陛下准许微臣封山搜人——”另一人则赶忙接口:“山中诸多难料凶险,荒塚累累,狼畜遍野,平日里百姓都是不敢去的。依微臣之见,不若纵火焚山,将那人逼出——”
话音甫落,一个村妇怀中的婴孩突地大声嚎啕起来。一如雷奔雨号于这四下静谧之中,骇得那村妇登时跪倒在地,抱着怀中婴孩连连叩首,“皇上恕罪,这娃儿还小……皇上恕罪……”
岂知不待州县官吏向这妇人发难,那婴孩的哭声尤甚星火溅落干禾,江边上的稚子婴孩皆循声哭起。霎时间狂风骤起,惊得山林之中的鸟兽一并呼噪啸叫,浑似神明慨然动怒,要将这一方天地颠来倒之。
众人正为此情境幡然色变,彼此惊恐相觑,倒是久久瞠目出神的少年天子慢慢仰首环视左右,忽起一笑,“这孩子哭得好……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哭,倒把朕唤醒了……”
旋即自地上站起了身,他背对众人踱出几步,转而拱手向天,“列祖在上,不肖子孙简杞昭耽溺一己情私,诸行昏暴不端,致使失职于天地,百姓困苦不堪,不单愧对简氏列祖,更应为世人耻笑。待不肖子孙回京之后,自当从此抛忘情私,清醒理政。拟旨阐发新政,匡济臣民。”言罢又恭敬作下一个大礼,适才回头挥手,令州官将江边百姓全数散去。
喧沸渐渐平息,秦开、范炎青已是满心宽慰,正当不自禁地对视而笑,却又听杞昭道,“于周天子羲宗眼中,自然该是天下重於一人;可对那孤宫中的八岁稚儿而言,从来都是一人重於天下……”白袍少年掉过头去,凝目直视身前的一双少年,竟以央求之态凄然笑道,“你二人可容朕再做这一时片刻的杞昭,往那山中寻一寻……”
原来这癫狂是入了骨的,明知执着之苦,奈何放不下。
青青峦山之上,莽莽草木之后,自打少年天子伫立于江边,便有一人始终俯目遥望着他。
那男子静立相视良久,摇头认输似地笑了笑。轻咳几声,侧身对身畔一老汉道,“周棣,入夜之后便掌个灯罢。”
一如当初那个尚且稚嫩的天子循着情人的声音生生爬上了绝壁,即将回京的少年羲宗皇帝终究在似旗幡遮掩的满山绿幕之中,望见了一簇为他指路的灯火。
待自草秽丛生的小道没入密林深处,循着那簇灯火,竟瞧见了一座孤冢、一间木屋。目及之处轻烟迷离,花草开得极好,更有一道泻自天河的银带落于孤冢周围,蜿蜒如龙,光曜如昼。
哪里有什么遍野的狼畜,难料的凶险,只怕能与这冢中主人相伴而居,便似伴了神仙,百病全消也未尝不可。
颤手摸向木扉,杞昭欲扣又倏尔胆怯,但恐这一扣就扣醒了这一枕他不愿醒的梦。
门内男子轻声咳毕,笑问道:“来者何人?”
周身轻颤,两片抖动着的薄唇启了又阖,阖了又启,良久他才似自梦寐中醒来,仍然满面恍惚地答曰:“……杞昭。”
屋里的男子又含笑问道:“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
“……只是杞昭。”
“不是耽溺于‘情’诸行昏暴不端的国君?”
再抑不住的委屈、酸楚、欣慰、狂喜……一并涌起心间,两行清泪早已迷蒙了视线,“还是杞昭……”
第91章盈盈红粉紫薇郎(下)
若非浚王素有贤名而蜀地百姓誓死相随,简寿这仗怕是已然输了。少年天子深知乱世之中,民心之重尤胜战卒。只趁浚王大军败退蜀地之时,令上官洵操笔起草了一纸檄文,只将他做过的恶、欺过的名,一一鼓鞭挞来。虽说通篇行文吊诡,不蔓不枝,偏又文辞平易温润,章句铿锵顿挫,便是不通文的百姓读来也觉上口,端的不愧是大周第一学儒。
人心总是一划如此,蜀地民安物阜之时倒还好,一旦陷入兵困民疲的僵局,这纸檄文便似突隙之烟、蝼蚁之穴,足以平地风起,掀动轩然大波。
鲁立达独木难支犹在苦撑,简寿早无闲心再乔装扮戏,唯是唐峤里外张罗,既要谋兵事,又要抚民心。
只记得母亲故去时留给自己的一句话,若未嗅过桃花香,哪算识得冬去春来。他成人之后,自个儿给这话又加一个注释:若做不得人上人,便算不得活过。
欲向察可古搬讨救兵,唐峤携着厚礼与浚王手书,一路轻装简从驭马如飞,一刻不怠地奔北而去。虽不及好好赏看沿途的岌岌石山,翳翳草原,倒也承认别有一派风情蕴藏于这苍莽千里的瘦瘠之中。
往日里与漠北勾连,只靠早年出使漠北忽而杳无音讯的萧乾在二者间调停周旋。而今其兄长萧坚被囚京城,陇右之地已尽数被少年天子收入囊中,他本也一意进言南侵,可一者,各部族族长对这并无必胜把握之仗意见相左,屡起纷争;再者,察可古自娶了苑雅为后,大有昔日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伉俪情深,这铁汉雄心竟日趋一日地消解于温柔乡里。
唐峤自萧乾处细细探清了察可古的脾性,便由他荐举,前往拜见。
待一声不发地听完了来人之言,漠北汗王忽而扬袖挥手,令人将唐峤摁于地上,生生折断了他的一双手臂。
尽显豪迈地一口饮尽埕中美酒,察可古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断你手臂?”
唐峤痛不欲生,强行昂起脖子回话道:“唐……唐某不知……”
“你想让我出兵攻汉,与你家浚王里应外合夺它汉家江山,确有诚意。”察可古即又抬指搔搔唇上的胡须,凝起眼眸,沉下脸道,“实不过我察可古生平最恨通敌卖国之人。”
唐峤出身梨园,自然没少受得师傅管教,尝遍皮肉之苦。可这断骨之疼委实难忍,几若当场夺去他的性命。这本面貌俊雅的男儿疼得霎然面孔扭曲,脸色青白——挣扎抬眸之际,忽而望见了高悬帐内的一幅美人图。微微眯眼寻思良久,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循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察可古不解问道:“你笑什么?”唐峤道:“敢问……敢问汗王……壁上的美人可是王后?”听人提及妻子,这铁面英武的羌族汉子竟是满目似水柔情,道:“正是我察可古的妻子,漠北的王后。”唐峤又艰难作了个笑道:“王后果如传言般美貌无双,与汗王匹配得很!我汉人常言‘温柔乡正是英雄冢’……若能得此女子,哪个还稀罕去做皇帝!”
察可古傲然仰首,扬声道:“我羌人向来如此,最美丽的女人自然要配最勇敢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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