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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晗自己拨开了遮挡于眼前的一头乱发,曝出一张缀着好些丑陋疤痕的脸来,仰脸朝皇帝痴痴一笑:“罪臣把陛下赏赐的那些鸟儿都掐死了。”杞昭亦被那张容颜俱损的脸骇得不浅,愣了好一愣才又问:“七哥为何要掐死它们?”杞晗肩膀一耸,又痴笑道:“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岂不痛快。”

“朕知道七哥宁求一死也不愿困囚于此,可朕却并不想杀你。一来是念在萧贵妃曾经待朕不薄,二来也是顾念与七哥自小相伴的手足之情,朕至今犹记那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虽是追思过往,可那双尾梢斜飞的凌厉眼眸却分毫未遣杀意,少年天子忽而俯头凑向地上男子,冷冷起了个笑道,“你既怪朕囚你一生,何不自行了断?”

杞晗又以个妖娆姿态捋了捋颊边的乱发,竟似忘却自己此刻命在旦夕,只昂起脸来从容不迫地笑答,“温商尧还未咽气,罪臣如何敢死?”

“你好大的胆子!”少年天子本还满面讥讽笑容,一听此言当即勃然色变,怒叱道:“你愿苟延残喘活于世间也好!朕倒要你瞧瞧,你这帝位由朕得来,到底配是不配!”

自温商尧回京之后,少年天子恐他重回温府触景伤情,遂让他暂居赐于范炎青的将军府。虽说废去爵位的晋国公极少露面人前,然京中官员也俱已知其归来,不明就里者大多不解皇帝为何出尔反尔先罚后赦,又见他往那将军府跑得实是勤勉,更觉个中蹊跷。

一时论议纷起,唯独杞昭对此全不以为然,还自觉一个帝王的分寸已掌握得颇为合度。偶或传召温商尧入宫议政赏戏,大多时间则躬身出宫相伴。

夜色徐徐沉降,便似铺天盖地蒙下一块漆黑油幕,便似将那绵邈长空与世人拉得近些。

所谓公平,兴许就是这人世间纵有难言难遣的千般苦楚,但凡黄粱将至,总还是人人皆可求一枕完满。

知温商尧回京,施淳有意请辞首辅之位,遂与阮辰嗣一同前去拜见。

“这人一旦闲散惯了,再要拧紧就难了。温某埋迹深山数月,不持政务,不问战事,每日不过调笔拨弦,当真自在。”挥手示意跪于身前的男子起身,温商尧摇头笑道,“施大人乃治世能臣,而今既与陛下盐梅相成,温某理当让贤。”

施淳立于堂屋中央,仍面有忧色地朝座上男子道:“当初陛下忽喜忽怒,骤笑骤哭,时仁明若唐宗汉武,时暴虐如秦皇隋帝,实我等臣子忧心又不敢言……而后国公不在京中,虽说陛下减寝少食,终日悒悒不乐,倒也勤于理政,俨然不同昨日……”

他自知不该妄议君主,便不敢再言。只听温商尧轻咳数声,又摇了摇头道,“我当日匆忙离京,既是因由陛下,也是因由羽徵……我怕自己狠不下心,无法睁睁坐视他中计入瓮,因我而被擒……”掉头看向另一侧的清俊男子,“阮大人,你不谙说谎,可否直言相告?羽徵他……”

无论如何装作心坚如磐,这手足之情总是做不了戏的。

阮辰嗣犹豫一晌,终是接口道:“陛下那夜并未将大将军处死,只任他去了……”

先感气窒般地瞋眸一怔,温商尧继而失神自语:“他自幼不曾受苦,而今四肢俱断,流落天涯……”

阮辰嗣唯恐其为弟弟伤心,故而刻意隐瞒细节不言,岂料却为其一语道破,当即失色问道:“国公如何知道大将军手足俱断?”

温商尧还未答话,忽觉一股阴冷气息疾撞向肺腑,一口鲜血便溢出了唇角。

自一只比一掌短些的瓷瓶中倒出两粒赤皮丹药,也不令人取茶奉水,干干吞咽了下。拭去唇角血迹,他闭眸轻喘,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待好一晌缓过了人气儿,温商尧复又睁开眼睛,黯然一笑道,“说来也奇,那夜本在蓬屋中练字,忽觉足踝手腕皆疼痛难忍,站立不稳,笔亦难握,多少便猜到了些……人常言同胞兄弟,心有灵犀,看来的确如此……”

听他提及温羽徵,阮辰嗣便不由自主想到杞晗,单是这一想,便觉心痛如绞难以自持。早想替这被囚孤宫的佋王求个恩典,于是当即跪地叩首道,“陛下不愿赦佋王归去,卑职想替佋王向国公求个恩典……”

他哽住难言,只听温商尧轻叹道:“我不能……”

这素来温和周谨的男儿此番已全然无暇再顾礼数,滑着两道热辣泪泉便急急抢白:“陛下对国公言听计从,倘使国公开口相劝,定可以——”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一国之君,岂可动辄为他人左右……”出言断了对方的话,自己还未言毕便又咳得剧烈不止,额头骤然淌下冷汗。歇了片刻,温商尧又掉头问向施淳,“这些日子外头可有闲话?”

“多少有些的。”施淳不敢隐瞒,只据实以答,“陛下近来常常宿于宫外,让宫中妃嫔独守空枕,一来二去的,宫里人要嚼舌头,宫外头也多有猜测。”

“猜测什么?”

“猜测说,陛下常宿宫外却不将那女子纳入后宫,许是因由宿得是个娼女,见不得人……”

“也是我的错……”温商尧倒是大笑,咳了两声道,“自回京后,愈感时日无多,总想多伴他些时日……”

施淳仍要进言,忽听下人来报,皇上驾到。

施阮二人施礼欲退之际,便听见少年对守于门外的宫人道:“朕今夜留宿将军府,明日一早再起行回宫。”

第93章了却当年寂寞心(中)

莫说少年天子常常一罢朝就亲临将军府,秦开更是一旦着闲便往范炎青那处跑。趁着陇右之地军情不紧,杞昭也不催他再踏征程,两人每每相见,便要口上诛来伐去不止,再拔剑斗上一斗。

这天气刚刚有了些万物待苏的春意,被这非要较出个胜负高下的二人一闹,立即便显出了花残木偃的衰败之象。秦范二人不时跃起落下铿锵对剑,正值拼斗得四体酣畅,浑身痛快,却忽见了一抹玄色的衣影翩翾落至二人中间,若燕轻、若矢疾,轻轻巧巧拆了几招,便将二人手中的剑都夺了去。

范炎青看清来人样貌,当即欣喜唤道:“义父!”

“原是你们两个。”温商尧将夺于手中的两把宝剑各自掷还一人,似嗔似笑地摇了摇头,轻咳两声道,“我还当是哪里来的顽猴,这一清早的便闹得人不安生。”许是因由天气晴好,温商尧看来气色也佳。入鬓的斜眉轻轻扬起,唇角温润含笑。尤是那张素来苍白冷清的面庞,这会儿也都似冰霜初化、烟瘴俱散,染上了好些暖色。

范炎青仍是满面喜色地道:“阮大人的医术委实冠绝天下!他循古方研制出的丹药竟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今义父看来分明与我等少壮无差,这身上、面上哪里还有病叟之气?!”

温商尧笑道:“病叟还是病叟,只不过你二人的剑术尚待精深,病叟也斗不过罢了。”

秦开心里不服,当即出声辩道:“不过是适才国公偷袭得手,怎能说是我二人剑术不精呢!”范炎青年更少气更盛,也板直身子晃了晃首道:“义父可知,百姓皆言我二人较你当年已是青出于蓝!”

见身前男子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俩人互使了个眼色,忽又抱拳胸前,异口同声道:“还望国公(义父)赐教!”

秦开腾身而起,长剑直刺,温商尧不徐不疾,只取了一根竹枝,便连挡那似惊飙危澜的一串迅猛剑招。趁那一招劈下的剑势有所疏忽,忽而左手贯劲将其手臂折反于背。指力稍施卸去秦开的臂上力道,让手中宝剑”咣当“落地,温商尧才一声轻轻咳笑,放开他道:“再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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