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在昨天的火光中,被兰斯洛特毫不吝惜地毁于旦夕。
送走那几名骑士,高汶反锁了大门,大厅里只留下死亡冰凉的温度和他冷清的足音。巨大的悲痛在他身上凝结成身后沉重的静默,他走到光里,来到加赫里斯身边,湖蓝色的眼中倒映着青年安静精致却了无生气的容颜。他想起有个诗人曾经悲凉地唱道:年轻的勇士,昨日‖你踏着鲜花奔赴征途,如今怎么却深眠于时光的洋底?是谁□□你光鲜的旌旗,是谁合上你晨星般的眼睛?是你那猛如鹰隼的仇敌,他在你胸膛击下重剑,力气抽离了你的身体。我的兄弟,现在我将起行!我愿以铜为干草,铁为烂木剑,如劈开云雾的闪电般势不可挡,直至他的鲜血将死亡召近。那时我必归到你坟前,因为我仍记念你我同在军中,持盾并肩而立……
加赫里斯之死促成了骑士们彻底的决裂。兰斯洛特与他的追随者们护送王‖后渡海去了他的故乡,亚瑟王紧接着决定予以征讨。他身旁环绕着莫迦雷特和他的朋党,他们高叫着要以最残酷的方式杀死兰斯洛特,好让他们无辜的战友大仇得报。高汶站在他们围成的圆圈外,视线却在空中与国王的相接。
“你仍然反对吗,我的侄子?”
“不,”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微澜,声音也没有起伏,“我愿为杀死兰斯洛特赔上我的性命。”
莫迦雷特高兴地表示他们之间终于消弭了分歧,可话语听起来实在没有多少诚意。高汶只觉得头脑里有一把重锤在敲击他的每一根神经,头痛欲裂,让他甚至想把周遭的一切统统驱散,自己闭上眼睛回归到□□以前永不醒来的长眠。
人是怎么能怀着憎恨活下去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去憎恨一个兰斯洛特,就已经让他身心俱疲。
兰斯洛特在高卢的城堡矗立在原野尽头。那里是天与地的交接,也是白昼与黄昏的界线。高汶穿过一条峡谷,从一座古旧而狭窄的桥上经过,桥下是凝视旅人的深渊和湍急如马群的水流。有雾从河上升起让他看不清路,但他终于来到了城堡的脚下,那里能看到最近的夕阳,空气里弥漫着晚霞火焰般的热度。他的目光一一经过城堡上狭小的窗子,他确定其中的某一扇背后,一定锁着兰斯洛特的面孔。
“跟我决战,兰斯洛特!”他像每一个器宇轩昂的叫阵者,“我要把王‖后带回去。”
但前来应战的从来都不是兰斯洛特,而是跟从他叛逃的众骑士。高汶击败了他们每一个,然后在火红的晚霞里踏上周而复始的归途。
在他来的第十二天,追寻圣杯的鲍尔斯骑士在他面前战死。
第十三天,兰斯洛特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先在马上持着长矛相对冲击,两人同时跌下马背,又同时拔‖出剑站起。夕阳西下不是高汶最强大的时刻,兰斯洛特也许因此而手下留了点情,他们僵持了很久,可是天边的残阳依然没有下去。高汶甚至错觉这一刻将永远持续下去,也许上帝惩罚他们永生永世互相攻击。可是慢慢地,他感觉自己受了伤,而且越来越难以接近对方一毫一厘。
我是要失败了吗?他想,觉得有理,对方可是能在日头上升时将他击败的劲敌。
可是又转念觉得不甘,想到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们怎么能白死?
分神时兰斯洛特向他挥出了致命一击,他急忙抵挡闪避,两把锋利的宝剑不相上下地抵在一起,强烈的震动让双方都眼冒金星。然而出乎高汶的意料,兰斯洛特拿开剑,把它□□了泥土里。
高汶也收回他的剑,重重地垂下了手臂。潮涌而上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几乎要让他立刻倒下,他知道兰斯洛特也同样,因为他甚至要一手扶着自己的剑才能继续站立。
“你原本可以杀了我,”他静静地看着兰斯洛特说,“就像你杀死我的两个兄弟。”
可是兰斯洛特扶着他的剑,在高汶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慢慢跪了下去。晚风吹起他的头发,像是马上就要和天边的夕阳融为一体。他低垂着头,没有看高汶。“我有罪,高汶,”他低低地说,“我误杀了加雷斯。”
“我因此而不敢出来见你,但是当我的同伴们一个个光荣地战死,我便知道能真正了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现在,我们战成平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你可以立刻处决我,或者用任何你觉得合适的手段为你的兄弟报仇雪恨,我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请你不要将我交给卡美洛的圆桌骑士团裁决。”他抬起眼睫,绚丽的夕阳让他的蓝眼睛鲜活而明丽。他说:“我没有对不起他们,没有亏欠他们任何一个人,因此我也绝不承认他们对我有审判的权力!”
高汶低头看着他那一瞬间眼里倔强的神色和不自知中微微扬起的下巴,忽然觉得,如今各种各样的事情已经将他与过去重重阻隔,但眼前这个兰斯洛特却依然有着他最熟悉的声音和脸庞。他想起他初到圆桌骑士团面对凯的挑衅时,想起他在比武大会上击败自己时,想起他在圆桌上面对无赖的梅里亚冈特时,都和现在一样浑身散发出着宛若剑刃的光辉。他是个笑容迷人的美丽青年,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假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是只有这样——只有这个锋芒毕露爱憎分明的兰斯洛特,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的眼前幻化出奇异的图景,背后的夕阳仿佛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火场,兰斯洛特披着加赫里斯的铠甲,在人群之中缓缓摘下头盔和面罩,露出来的也一定是这样的神情——他一定就是这样带着如身后烈火一样的决心,拔剑和整个骑士团为敌。
他真想问问他,你图的是什么呢,兰斯洛特?我明明都为你安排好了最妥当的后续。
然而即使他不问也知道,兰斯洛特的回答永远只会有一个;兰斯洛特以为他不能理解,但其实高汶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世界上最了解兰斯洛特的人,也因为这种了解,最为他叹息。
现在,杀害加赫里斯和加雷斯的凶手就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也的确如兰斯洛特所说的,提着剑走了过去。
兰斯洛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定在他脸上,让高汶心底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隐隐的羞赧。直到高汶在他身前站定,在他头顶上方举起剑,兰斯洛特也没有丝毫躲避。他确如自己所说的愿意坦然接受高汶的报复和制裁,只是那把剑迟迟没有落下来,而他一直凝视着高汶的脸,此时忽然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高汶,”他的声音轻得好像易碎的瓷器,“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相信,那就是我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怀有的仍然是对你无上的爱与尊敬。”
高汶持剑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在现在听到兰斯洛特说这样的话,因为这不过是又一个证明他自己懦弱与言行不一的证据。他越是拿着剑走近兰斯洛特,越是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他知道兰斯洛特是骑士团分裂的罪魁祸首,知道他杀了梅里亚冈特和莫迦雷特的一众同伙,知道他去劫法‖场酿成大祸,甚至还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但是兰斯洛特哪怕就这么什么也不辩驳地、毫无戒备地待在他面前,他依然不可能杀他。他握着剑的手此刻被犹豫固定在空气中,仅仅只是抵抗心底汹涌的、往四面八方要冲破牢笼的冲动就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此刻是多么愚蠢而又多么无谓地希望,不可挽回的事故并没有真的发生,加赫里斯和加雷斯并没有死去,亚瑟王决定了对他的妻子宽容既往不咎,这样的话他就能放下剑去拥抱眼前的人,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告诉他,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去。
如今他身陷这个令他心力交瘁的漩涡中,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往各个方向拉扯他,却不过是让他更加明白自己心里什么东西最为根深蒂固。
——我爱他,超过了我努力再三的憎恨,甚至超过了我的原则。在他终于认命地放下了剑的那一刻,他怀着深切的愧疚、以及一种令他感觉整个胸腔都在涨痛发烫的既甜又苦的感觉心想。
“我不杀你,但我也绝不会原谅你。”那天高汶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留给兰斯洛特的,到底只有这样一句道貌岸然的话,和一个头也不回的决绝的背影。
但是无论是高汶还是兰斯洛特在那个时候都没意识到,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彼此。高汶回去后不久这场讨‖伐就匆匆收场,原因无他,只因亚瑟王收到忠心耿耿的贝狄威尔寄来的急信,说是莫迦雷特骑士已经在卡美洛举起了反旗。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亚瑟王的预期,他不得不放下在高卢进行到一半的一切,带领军队回去镇‖压叛逆的骑士。高汶在匆忙离开之前想起了兰斯洛特,顾不得那么多地向国王建议去找他回来,让他跟昔日的战友们共同御敌。“我们可以平定叛乱以后再审判兰斯洛特,那时的大家一定能静下心来给他一个公正的裁定。”他画蛇添足地加上了这一句。
亚瑟王狐疑地打量他,让高汶都有些隐约的心虚,害怕国王看出自己什么深藏不露的私心——虽然他此刻本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末了国王转开了脸,声音微微有些愠怒:“别再执迷不悟了,高汶!我绝不原谅他,哪怕遇到再强大的敌人,我都耻于和他站在一起!”
高汶只好不再说话,跟着亚瑟王匆匆回了不列颠,没有给兰斯洛特留下一言半语的消息。
好多天过去了,终于有个人经过一番跋涉穿过蜿蜒的峡谷,又骑着马战战兢兢地走过深渊上的古桥,顶着灵魂上的颤栗走进雾气背后灼人的夕阳,来到古堡黑色的悠长的影子里叩响了大门,将消息带进了晚霞城堡。他走了以后,格温娜维尔循着他的足迹来到城堡深处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大厅的墙壁上开着一个接一个的罗马拱形窗,傍晚的晖光从窗口照进来,红红的铺在地面上。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放在当中,城堡的主人坐在那里,他的影子像一条沟壑一样嵌在地板上,温柔的日暮里他的红发像壁炉里暖融融的火光。
她在一扇拱形窗前停下脚步,地板上同样留下她修长的影子。她问:“发生了什么,兰斯洛特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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