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正在洗脸,往外面一看,也笑了,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这卧房中本来烧得极暖,人在里面穿了一件单衣裳还要冒汗,窗子门都关得严严的以防走了热气,因此难免有些憋闷,现在一吸入外头的气息,虽然十分冷冽,但却让人不觉得寒冷,只感到爽快,林冲觉得胸怀中一阵沁凉舒畅,好像大夏天里喝了豆儿水一样。
高玉跳着脚道:“林冲,今日真是下得好雪,在天上扯开了就像棉絮一般,我们待会儿到外面赏雪好么?”
林冲微笑道:“衙内在屋子里看看便罢了,到了外面可极冷,屋子里又热,这一热一冷只怕激得病了。”
高玉撅嘴道:“屋子里看雪哪有什么味儿?这就好像隔着一条江去看对岸的花树一样。我们多穿一些衣服出去,哪里就冻病了?便是这样行!高勤,快摆饭来,我们吃了饭要出去看雪!”
高勤答应着忙去催饭,不多时便在桌子上摆了十几个精巧盘碗,都是装的精致点心汤粥,中间还有一个烧着的小炭炉,炉子上搁着一个陶煲,里面正煮炖着什么东西,打开盖子却是一锅浓浓的羊肉汤,翻滚的汤汁间还冒着气泡,正是寒冬里滋补养身的好东西。
高玉急急忙忙便拿了一碗鱼茸粥,配着包子大口大口地吃进去,巴不得立刻就跑到外面去。林冲则拿了个小烧饼,舀了一碗羊汤,吹得温了慢慢吃着,似是在品尝这羊汤的好滋味。
高玉好不容易等着林冲吃完了,连忙叫道:“快拿大毛衣服来,我便穿那件银狐皮袍,林冲你穿新做的那身水貂皮的袍子,我们两个一个纯白一个紫黑,配到一起更好看了!”
林冲无奈,只得穿好衣服陪着他出去在雪天里闹。这貂皮衣服果然是暖和,林冲穿着它立在风雪中,只觉得浑身上下暖哄哄的,仿佛仍是在烧着旺热地龙的卧房中一般,忽然间便想到若是当初高太尉真个将自己刺配,这等天气自己在配所穿着旧绵衣看雪,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想到这里,林冲心中万分感慨,迈步便在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沿着府中的甬道迤逦而行。
高玉到了外面,看着头顶上鹅毛般的雪片飘飘洒洒落了下来,如同片片蝴蝶一般,便觉得分外高兴,先是耍了一趟枪棒,自觉风雪中使弄枪棒分外有英雄气,然后又是拿着雪和林冲玩耍,将雪都塞进他衣服里,林冲也不与他计较,自己抖净了衣服便罢了。
高玉虽不得林冲呼应,却半点也不嫌郁闷,呼喝着小厮们拿来新鲜牛肉,装作个女真契丹人的样子在雪地里架了火便烤牛肉吃,吃得热了还将毡帽脱了扔到一边,又将外面狐皮袍子也解开了,林冲百般劝解他只是不听,一心要学江湖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直闹了好一会儿,才被林冲同着高勤和侯都管好好儿地哄着回了屋。
高玉这一天玩儿得果真痛快,但也是他这一日作得太欢,回到房里后只隔了一个晚上便发起烧来,干咳不止,浑身发冷,不思饮食,只想喝热水。
高俅急得连忙让人去请来了太医,那仙风道骨的太医给高玉把了脉又细看了面色舌苔,将昨日之事仔细问了一回,便说:“衙内这乃是风寒之症,昨日受了凉,才发此病,我开一副辛温发散的药剂给衙内吃了,在家小心保暖,几日便好。”
高俅对这太医十分客气,重重给了诊金,礼送出去了,回转身便沉了脸瞋目对林冲道:“林冲,我好意让你看护我的孩儿,你怎的竟让他着凉?大雪天在外面乱跑做什么!”
林冲不敢分辩,只躬身站在旁边,连连请罪。
高玉见父亲发作林冲,这时也顾不得身上难受,连忙在枕上撑起身子拉住父亲的衣襟,声音嘶哑地说:“爹爹莫怪林冲,都是儿子不听他的话,让我别摘帽我偏摘帽,让我莫解衣我偏解衣,吃肉时又灌了些冷风,这才弄到如今七颠八倒,现在后悔也是迟了,这却怨不得林冲!”
说完便好像了却一桩大事一样,一头又栽倒了,真有戏文上好汉卧病的风范。
高俅方才也是一时心急,现在听儿子如此说,便也想明白了,放缓了面色对林冲说:“林冲,我原也知道你不是这样不晓事的人,只是我这个儿子任性惯了,也只有你的话他才肯听两句,你便替我多费心管着他些儿,我都承你的情。这几日你帮我好好服侍他,等他好了,我再谢你。”
林冲见高俅不怪自己,心中已觉万幸,哪里敢托大,身子躬得愈发低了,恭谨地说:“林冲不敢,但凡太尉交代的差事,小人无不用心,不敢担太尉的‘谢’字。”
得了高太尉的托付,林冲服侍病人愈加周到,每日里端汤送药,喂饭擦身,便如侍奉凤凰一般。
高玉起初两日病得十分厉害,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被仍是瑟瑟发抖,一个头不由自主点得就像鸡啄米一般,红着眼圈儿万分可怜地看向林冲。
林冲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也软了,摸着他的头道:“衙内头上发了好多汗,我给你擦一擦吧。”
然后转身从水盆里拧了一条热毛巾,敷在高玉额头上,慢慢给他擦拭。
高玉在病痛之中只觉得分外孤单,仿佛是孤身处在寒冷黑暗的丛林中一般,四顾茫茫无可依靠,房中虽有许多人伺候,却仍是心中发酸,万分难过,如今林冲给他擦汗,他忍不住便鼻子一酸,哽咽着说:“林冲,我好难受,只觉得仿佛要死过去一般,这病莫不是会要了我的命么?”
林冲见他如此孩子气,只得宽慰道:“衙内且放宽心,区区风寒不是要命的病,发作起来都是这样一般,非是到了衙内这里便分外重了,衙内且宁耐两日,过了这风头时候就好了。”
高玉见他仿佛不甚在意,将自己的病看得轻了,心中更加委屈,不由得呜呜咽咽便哭了起来,道:“好你个没良心的林冲,我都病得快要死了,你也不理,难道是盼着我早早亡命,你好另寻路头?呜呜呜,我不要死!林冲,我还要再搂着你睡觉呢!”
林冲暗自皱眉,叹了一口气,道:“衙内想得重了,小小风寒哪里就要了命?挺过这一阵便罢了。”
“呜呜,你又没有生病,怎知道我的辛苦?我身上一阵冷似一阵,仿佛掉到冰窖里一般,虽然盖了这么多被子,却怎么得个暖和?你也不想个法子给我取暖。嗯,林冲,你身子肥壮得很,看着便满是热气,怎的不上来搂着我睡?也过些暖气给我。”
林冲微微皱眉,道:“衙内莫胡闹,安静养病要紧。”
高玉鼻翼一皱一缩地道:“你怕什么,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欺负你么?便是你想要,衙内我这时也没那个力气,不过是借你的身子暖着我罢了。我病成这般样子,你也这么心硬,不理我一理,可怜衙内我就是个没人疼的!”
林冲被他这一通胡乱发作,说得心里也有些过不去,又见他在自己身上不得顺心,竟掀起被子胡闹,林冲这一下可真着了急,只怕凉气又钻进他身体里去,连忙按住被子道:“衙内不要闹,林冲上来陪你便了。”
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只穿着亵衣便要上床。
高玉却仍是不依不饶,哑着嗓子弱弱地叫着:“你全脱了上来!”
林冲脸上一红,但这事本是干惯了的,此时高玉又是病人,不得不依他,只得顶着高玉灼灼的目光自己动手解了小衣,在他贪馋的眼神中上了床。
林冲一钻进被窝,高玉便如同蠕虫一样拱了过来,紧紧钻在林冲怀中,宛如寻母的乳羊一般。林冲这时也没了别的法子,只得伸手臂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孩子一样,口中还要不断抚慰。
高玉钻在一个火热热活生生的暖炉中,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吸着鼻子道:“林冲,现在也只有你疼我了,你可莫要丢了我去!”
林冲心中有些好笑,道:“衙内又胡说,这府中哪个不爱惜衙内?太尉便把衙内放在心尖上,若让太尉听到你这句话,只怕要伤心了。”
高玉拱着身子道:“我爹自然是爱我,但是旁人真心待我好的却只有你一个,林冲,你莫当我只是个荒唐人,我也知道些人情世故,如今我爹当着太尉,自然大家都来奉承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爹不当官了,只怕半个人也不肯来理我,只有你断不会如此,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林冲含糊地“唔唔”应了两声,实在不知该怎样答言,其实他从心里实在是想立刻离开这太尉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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