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脸盆毛巾,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只怕儿子吃亏。
且说武松带着施恩一路上大摇大摆走将来,但凡遇着一个酒馆,便大吆大喝,大碗筛酒来吃,却又每家只吃三碗,绝不多吃,便如军规一般,吃过了也不留连,起身大踏步便走,再无回顾。身后的仆人慌忙收拾杯盏,跟着去了。惹得店中的酒保挤眉弄眼嘬牙咋舌,暗道这到底是什么规矩?连店中其他客人也都纷纷扭头观看,暗中窃窃私语。
武松得了众人眼光,更加得意,一霎时仿佛如万众瞩目的一般,大踏步一路往前面走去,他这般做派,早轰动了道路。将到快活林时,施恩因为身子未曾痊愈,找了个店子先坐下了,武松自往前去。
到了快活林,武松使出市井手段,撩拨了当垆卖酒的小妇人,招引得蒋门神发怒过来。这武松此时终于等到正戏,特意迎到大路上去,只图人来人往打得好看,引众人发笑。
大道上武松果然奋起神威,拳脚如风,击打在人肉身体上砰砰直响,便如打沙包一般。那蒋忠虽然武艺出众,但今日却是星星遇到了太阳,哪还发得出光来?少不得相形见绌,小巫见大巫。
武松直将蒋门神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看着头面可笑,吃痛不过在地上讨饶,这才将他如同景阳冈上的死虎一般踏在脚下,用手指点指着他,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
蒋忠这时哪敢说个不字?连声答应了,再无二话。
此时有许多过路的行人和快活林中的客人店伙都出来观看,将这一站一趴的二人团团围了,看着武松使弄威风,便如同天兵天将一般。武松自是得意洋洋,那蒋忠则是满脸羞愧,如今自己成了个给人垫脚的狗熊了!
这时施恩也已经来了,还带着二三十个军健,团团将武松围定,好似众星拱月地一般,真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好一番富贵荣华,一个个都喜之不尽。
武松拉着施恩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喝令蒋门神快去请人来赔话,便如同得胜的将军差遣降服的敌寇一般。
那轮流坐庄的店子里如今摆上一桌盛大酒食,桌上堆了无数盘碗,鸡鸭猪羊热气腾腾,把蒋门神留下的好酒都开了,桌子两边坐了镇上十几个有脸面的人,正中间是武松和施恩坐了,蒋门神被晾在施恩下首示众。
众人都被号令大碗喝酒,喝过几巡,武松站了起来,一只脚踏在凳子上,端着酒碗开腔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他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遇人恃强凌弱,我便扶危济困,刀山火海也不惧!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我就除了一害;如今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下面陪坐的那伙人听得他一连串如同开花炮一般的“我”字,一个个都暗自咧嘴,心道好容易走了个蒋门神,又来了个武大虫,这个却是比那个更难惹了!
这时老管营得知儿子重霸快活林,也十分欢喜,骑了马过来相谢,当下便坐了一同吃酒庆贺。席间施恩便与众人说,今后的买卖比从前加厚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须得加利倍送闲钱来与他。只听得下面众人暗暗叫苦,这小管营如今是要把被蒋门神劫了去的银子都找补回来,说起来是他们两家相争,干自己何事?只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这一番损失少不得要着落在自己身上。
武松正喝得快活,忽然酒店门前闪出一个身影,玉面花光可不是练赤光是谁?武松登时便像被鬼迷了一样,苶怔怔站了起来,抬腿就往外面走去。
老管营和施恩都觉着奇怪,问:“都头哪里去?”
那武松却似充耳不闻一般,直着眼睛只顾往前走,而且还越走越快,老管营遣出去照看他的军健都追赶不及,不多时便没了他的影子。
却说武松一路赶了出来,走了好半天这才缓醒过来,如梦方醒地一看周围,乃是个不识得的地方,又哪里有练赤光的影子?武松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走得有些劳累,方才又未曾喝得尽兴,半路便被人勾了出来,此时已是红日西斜,肚中有些饥饿,他便找了一个门临清溪的小酒店,进去拍着桌子要酒要肉,可惜时已傍晚,酒肉都卖得差不多了,店家只端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又筛了几角酒、武松是个好汉,力气大自然酒饭量也超人,这一点酒菜哪里够他胃中垫底?因此一迭声大呼小叫催逼着要酒肉吃,店主人见他有些蛮横不通,便只是笑着解说实无东西可卖。
偏偏这一日也是店家晦气星到了,附近有个客人带了几个朋友来这里吃饭,事先自备了鸡和肉,还有一青花瓮的酒,借他的厨灶煮熟烫热,却被武松看到。武松本是有酒的人,加之之前心里连日不顺,今天总算扬眉吐气,正在得意之时,便愈发容不得,于是掀了桌子连打几人,将客人主人都打跑了,自己过去抓起那只熟鸡撕扯着便吃,一边吃还一边说:“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
他旁若无人吃了好一阵,直吃得杯盘狼藉,满桌子骨头,那瓮酒也见了底,这才觉得畅快了,也没觉得自己欠人家酒饭钱,醉饱着打着嗝儿便出了店子,也不辨方向,沿着小溪便走。这时迎面一阵南风吹来,风中的气息燠热燥闷,武松被这风裹得便一团憋闷,这时他午间晚间前后两顿酒撞在一起,在肚内都发了起来,一颗头便晕了起来,脚下高低乱踩着,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往前抢。
这时忽然从旁边土墙里走出一条黄狗,立定脚跟瞪着一双狗眼望着武松便叫。武松乜斜醉眼一看,见一条大黄狗扬着脖子正冲自己狂吠,似是毫不把自己放在眼内。
武松此时发了酒兴本来便要寻事,见黄狗这气势,蓦地便想起当初打的那头大虫来,登时大怒,指着那狗便骂道:“你冲我叫得什么?你当自己是老虎么?今日老爷便教训你一番!”
然后抡拳冲着黄狗便打,又抬脚去踢。
那狗见他势头恶,也知他是个好汉,便不和他争持,调转身子将一个黄毛屁股冲着武松,撒腿就往前跑,武松在后面便追。那狗看看武松离得远了,便慢下来绕着溪岸叫,武松更怒,直恨不得抓住它两条狗腿生生劈开一般,在后面加快步子紧追,到了近前挥拳就打,那狗却猛地一蹬后腿,跳过溪水去了。
武松这一下势头使得猛了,整个身子前倾,说不得便头重脚轻翻着筋斗一头栽倒在溪水里,那姿势便如夜叉探海一般,此时黄狗便在对岸立定了叫。
溪水倒是不深,只有两三尺,只是武松吃醉了的人,在里面跌跌撞撞爬起来却又摔回去,反反复复几回,好在此时是盛暑天气,溪水不寒冷,没有把那股萧条冷意沁到他骨头里去。最后武松总算在溪流中立定了,身上淋淋漓漓不住往下淌水,再一看溪水中波光粼粼,一弯新月映在里面,那水里的月亮倒似比天上的更亮了。
武松看着那月亮好,明晃晃地耀眼,竟如同一把雪亮匕首一般,一时又起了爱才之心,反正溪水不冷,自己也闲着无事,一时乘着酒兴竟弯下身子用手去捞水里的月亮,然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长壮身躯便栽了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中翻滚,正如风里杨花,滚上滚下。
他正呛水不止,忽然有人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滴溜溜在空中一转,正让他和那人面对面。武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仔细看时,见那人满面含笑,却不正是练赤光?
只听练赤光笑道:“我的儿,你今日好耍子,一个白天尚未威风够,如今到这里来学李太白么?这镜花水月可捞得好么?”
“练赤光,你使了什么妖法将我从席上调了过来?我那酒席还未吃够,中间突地便走了,老管营施恩兄弟只当我是发羊儿风哩!”武松咬牙说道。
练赤光眯缝着眼,道:“你的羊癫疯早就发作得了不得了,你自己不知么?平白罗织管事,给人去做奴才打手,便如同猎户放出去的狼狗一般,给他捉兔子哩!你又拿自己当了海东青,给主人在田野间捉田鼠么?”
武松听他说出“为奴”这句话来,登时便要暴跳起来,大叫道:“我方才便已对众人分说明白,我与他家并无干涉,小管营还要称呼我一声哥哥,我俩乃是结义的兄弟,我这是帮兄弟出气!你怎的这样抹黑人?你还没看到他家对我的恭敬哩!我受他家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我如父母,事我如神明,你怎么说出‘奴才’二字?你这欺辱人的妖怪!”
练赤光冷笑道:“说得好听!你可有想过,若是你不从,你脸上那两行金印乃是明明白白的幌子,他们若是被你抹了脸面,会怎样对你?我从前虽是使术让人都以为你死了,禁不住你自己说将出来,管营那里虽消了案底,到时只要派你一个诈死逃亡的罪名,便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到那时在那平安寨中先是一百杀威棒,再给你尝土布袋盆吊,你的小命难保!你以为施恩凭什么使唤那些亡命的囚犯?难道个个都捧起来似爷娘一般供养着么?他哪里服侍得这么多父母!不过是诱之以蝇头小利,若敢不从便大棒伺候罢了,你当只给人好处便能让人死心卖命么?”
武松听了,登时如同被人扒开头盖骨,倾下一桶冰雪水进入脑中,浑身都冷了。武松是个精细人,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事不晓得?之前只是不愿去想,不肯去认,如今被练赤光一下子全部揭开,顿时让他胸口上如同被一块大石狠狠砸中一般。
武松一霎时又恨又怒,还带着深深的羞愧和不肯承认的害怕,他再也承受不住,大吼道:“你胡说!”
练赤光笑道:“你这个醉人,还在梦中哩!我也不和你多说,这便带你回去醒酒。”
然后抄着武松便飞奔去了。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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