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朔寒不太安稳地睡下之后,星涯便到了御卫廷。据他所知,昨天夜里驻守的应该是侍卫队长墨冉带的卫队。然而到了御卫廷之后却反倒不见身为侍卫队长的墨冉出来迎接,这倒是有些反常的。叫了个侍卫过来一问,才知道墨冉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正在房间里休息。
星涯倒是半信半疑,只当是墨冉又玩忽职守后不敢出来见兴师问罪之人,直到进了房间见了躺在床上,手臂、额头和小腿都裹着白纱的墨冉,才知道那名侍卫所言非虚。墨冉额头上的纱布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手臂用夹板夹着,大约是伤了骨头,眼角还挂着干涸的血痕,这伤势显然不是装出来的,连星涯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多余了。
“星涯大人……”墨冉咳嗽了一下,面带愧疚地说,“昨天夜里有人潜入宫中,被我发现之后那人跟我动起手来,可是我根本打不过他,他实在是比我强太多了……还不等我示警求援,他就把我打昏过去了,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夜里我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总之……我也拦不住他。”
“罢了……既然连你都阻拦不住,还有谁能拦得了他?”星涯看着面前身受重伤的侍卫队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毕竟也算是宫里的高手,如果那个人能把你伤成这样,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你不必自责。”
说到此处,星涯的心又是一阵紧缩--倾铭出手封住自己的穴道时的利落迅捷早已显示出了他不容小觑的实力,自己只是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开枪将他射杀便被他封了穴道,连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他当时再果断一些直接把倾铭的脑袋打开花,也许后来就不会有那让他无论时隔多久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一幕吧。
“只要那人没有伤害陛下就好,”墨冉也叹息了一声,“我甘愿受罚,您责罚我吧。”
“没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责罚你的,这不是你的错,”星涯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抹阴郁,语气却仍然温和,微笑也一如往日的温文优雅,“你安心养伤就是,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就在他走出房门外时,一个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来,竟是皇后云曦。她没带随从,连一个小宫女也没带,就这样独自一人到了御卫廷。见了星涯,她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作为帝国外交官的他会到这里来,但星涯却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优雅地向她躬身行礼,说:“见过皇后娘娘。”
云曦也敛襟向他行礼,算作回应,然后便自顾自地走了--她本就没有与星涯多说的打算。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打算离开的星涯在云曦走进墨冉的房间之后又原路折返回到了房门前,借着虚掩的门,他看见云曦坐在墨冉的床边,一手托住墨冉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娴熟灵巧地解开了染血的白纱,拿了温水里的绢布轻轻擦拭了一下伤口附近,便又取了一截干净的白纱,仔仔细细地将墨冉的手臂重新包扎好,春葱般的十指灵活地飞动,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致,也轻灵到了极致,如同翩跹的蝶。而云曦的神情十分专注,甚至有些严肃了,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她才终于露出了笑容,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又仿佛终于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
星涯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便静静地转身走开了。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七月,最炎热的仲夏来临时,林志清终于带着那在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一百来人抵达了王城郊外。而就在这个仲夏,王城终于变成了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而距离王城不过几十里的北方出海口千帆渡是早年开放的口岸,也选择了保持中立以逃避战火。也就是说,苍冥帝国已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再也挣不脱咽喉上越来越紧的绞索。
黄昏时分林志清终于在城郊的一片山林里扎下了营,虽说附近的行省都已宣布独立,但出于在秦州遭遇伏击的前车之鉴,他还是先派了人将四周情况打探清楚,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放心地在此扎营。只等天黑下来之后,便派人潜入城中寻找倾铭。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便休整疗伤,没受伤的人休息恢复体力,受了伤的便包扎治疗。七月的白昼仍然很长,西边早已不见了夕阳的影子,四下里却仍笼罩着柔和的蓝紫色的光,依然能清晰视物如同处于阳光之下。
林志清坐在营帐里,重新把怀里贴身放着的同心结拿了出来,却发现淡紫色的缎带上染了一片殷红,鲜血在同心结上晕染开了一片夺目的色彩。
它本该是两情相悦倾心相许的恋人定情的信物,是美好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相爱的人以此为证约定永不分离。一如诗词和传说里所描述的那样,相识相知,相许相惜,一生不离不弃,那本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应该以这样的圆满收场。然而那些诗词与传说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幻想,现实永远都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现实。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能走到最后,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得不到幸福的人永远比得到的要多,一地惨烈收场的也永远比圆满谢幕的要多,现实就是如此,它永远都会超出人们想象地展示着自己残酷的一面,就如对他。
当年西北战乱骤起,他在穿上军装奔赴大漠战场前层将它从一双柔白纤细的少女的手里接过来,小心而郑重地贴身藏在怀中--或许他那时冥冥中已经知道,这是苏静柔最后的馈赠,而他们的这一次告别,也必然会成为最后的诀别。他还记得那时凤鸣城杨柳依依,她穿着袖口与领口绣着紫色丁香花纹的白衣站在青青柳色间如同一幅画,堆鸦般的发髻间紫色的步摇珠子轻轻摇晃。她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温柔的泪光,双唇弯起微笑的弧度,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面颊。她柔声叮咛他珍重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那之后,便又是十年的飘零逆旅,十年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十年寂寞而漫长的军旅生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其实瀚海城也并非一片荒凉,他们也曾在沙丘上种下无数的柳树,纵然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到来时也有柳色青翠,只是他总会想起告别那天凤鸣城的杨柳依依,还有苏静柔那柔婉如同丁香初放的身影与笑容。
然而他终究是回不去了,那个名唤苏静柔的少女早已香消玉殒,那时他却还在风沙连天的大漠战场握着步枪与金发碧眼的异国人厮杀。一条衣带终结了那个紫丁香般的美丽生命,永远带走了他童年时唯一的伙伴和成年后挚爱的恋人。她用自己的死亡拒绝了那个要将她占为己有的位高权重的巡抚,她也别无选择,因为她也不过一个柔弱女子,面对强权,生命已经是她手中的最后一件武器。
最后他剩下的,也只有手中那染血的同心结了。它像是那段过往的最后一个哀伤的片影,浸透了她的泪,又染透了他的血,触目惊心,令人不敢直视。
“静柔,静柔……”他喃喃地唤,将染血的同心结紧握在手心。
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最后终于连最后一点微光也隐没了。这时营帐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林志清一愣,仿佛被这喧哗瞬间拉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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