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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他怀中永远睡去的少年身上,可曾有一寸肌肤一缕发丝是不熟悉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倾铭都再熟悉不过,他的面容,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指尖,他泼墨般的漆黑长发,他身躯上微凉的温度,乃至那落寞清冷的气息……而他们身上的气息也早已渗入了彼此的血脉,无法抹杀,亦无法否认,就如藤蔓的交错缠绕,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最终化作了彼此身上无法挣脱更无法斩断的羁绊,就算是天人永隔一如此时,那羁绊也未曾让他们解脱,反而越来越深,将他们都引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到了最后,留下的也只是这一地的惨烈,以及永不相见的诀别。对于倾铭来说,他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是得到了天下,然而在朔寒失去呼吸的瞬间,他便一无所有了。

无论他如何痛哭着呼唤着朔寒的名字,朔寒都不会再醒来,他再也听不见倾铭的痛哭,也再听不见倾铭悲哀的呼唤。这个在王座上被禁锢了一生的少年,这位最终成为了衰朽残败的苍冥帝国无辜的陪葬的少年君王,这时也只有十八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正应该是拥抱自由与光明,以及世间一切美好的时候,正应当自由而热烈地去爱去恨,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被黄金的枷锁禁锢,被关在黄金的牢笼里,那再怎么华丽,都是枷锁与牢笼。而这十八年来,朔寒何曾拥有过自由?他最后的自由,只是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悲苦而短暂的生命。

他何曾有过自由,又何曾有过寻常少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那不属于他的王座,强加于他的帝王荣耀,和那从他一降生就将他牢牢束缚的黄金的枷锁,最终还是葬送了他,更残酷的是,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如果,命运最为擅长的,就是把所有人都逼到绝路。

倾铭脱下手上的白手套,用没有染血的地方轻柔而小心地抹去了朔寒面上的血污,仿佛擦拭一件精美却易碎的瓷器。然后他将朔寒轻轻抱起,向台阶下走去——这时正是夕阳西下,血红的夕阳宛若天空的血泪,将半边天都染成了刺目的殷红,如同这遍地的血色,殷红的余辉照着青年高挑的身影,他抱紧了怀里的少年,仿佛听见了天际传来的遥远而悲怆的钟声,那是低沉的丧钟,悠长而凄怆的余韵在夕阳下反复回荡着,久久不散。

戎装的青年站在血一样的余晖与遍地血腥之间,怀抱着朔寒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刹那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浩劫之后冰冷空洞的死寂。

林志清看着倾铭与朔寒,一时间也觉得胸膺如堵,心中隐隐作痛。纵然从苏静柔香消玉殒的那天起,他的心便已随她一起死去,但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却仍能感受到那种彻骨的悲哀与绝望。那样的哀痛,他是再明白不过的——对于每个人来说,永失所爱都是痛彻心扉的,无论生离抑或死别。若说与挚爱之人阴阳永隔的痛苦,大概也没什么人比他更明白了。

如果苏静柔也像这样死在自己怀中,或许自己也会在瞬间崩溃吧。他虽不曾亲眼看见苏静柔死去,但接到她死讯的那一天,世界也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色彩,当时身在大漠战场的他甚至很不得自己也战死沙场,与她一起去往幽暗的黄泉。那样刻骨的伤痛,他一直都明白。而他也知道,倾铭与朔寒是注定如此的——他们两人本就不应该相爱,爱上自己的敌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同归于尽,总之,都不会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帝国在这个残阳如血的七月黄昏终于覆灭,宫城被雾月党人攻破,禁卫军无一人退让,最后竟全军覆没于阵前,统领木齐山也战死城下,帝国外交官星涯死于雾月党人之手,末代君王朔寒也自尽身亡。那场惨烈的战斗结束时,宫城已如同被血海倾泻,外围宫墙一半毁于炮火,遍地是横流的鲜血与惨不忍睹的尸体,恍如末日。

占领宫城时倾铭看见了望归楼前那遍地盛开的风花,纯白的花瓣上点点殷红宛若溅血。在黄昏里这失去了主人的花朵随着晚风轻轻摇曳,显出一种萧索落寞的悲凉——它们的主人,已经在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风花真正的寓意,是绝望的爱、难以成全的爱情和身不由己的命运。传说在云洲数百年前被教会与王权统治的时代,一个商人的儿子爱上了一位贵族小姐,却因为血统和门第的阻挠而无法结合,但他们却仍秘密地相爱,想尽了办法偷偷相会,直到某一天两人的关系被贵族小姐的父亲发现。那个青年人被罗织罪名送上了断头台,悲痛欲绝的贵族女子偷偷花重金买通了刽子手拿回了恋人的头颅,将头颅埋在庭院秘密的角落,夜夜到埋藏之处痛哭流涕,直到眼泪流尽眼中流出鲜血。她的泪水浇灌之下埋藏头颅的土地开出了一种小巧的白色花朵,而她眼中流出的血泪溅落在花瓣上,便成了点点殷红。

这种奇异的花在凋谢时种子会随风而去,落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长,从南洋炎热湿润的雨林,到罗刹国苍莽的针叶森林与草原之上,都可以找到它的踪迹。它是开在风里的花朵,所以人们叫它风花。

而这遍野盛开的风花,恰似朔寒的绝望化作花朵绽放遍野,一花一叶都是锥心泣血的悲哀绝望。又或许,那也是所有人心中最刻骨的绝望吧。

在这个江山支离的乱世,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末日,谁又能真的掌控自己的命运,能免于在命运面前不得不随波逐流的绝望与不甘呢?每个人都被宿命的枷锁束缚,都被命运的洪流挟卷,无论帝王将相抑或贩夫走卒。没有人能做到,无论是朔寒这样掌控天下的君王,还是倾铭这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强者。

所爱的得不到成全,梦想化为泡影幻灭,命运也无法掌控。无论是爱是恨,都一样是刻骨的绝望。

倾铭在二十三岁那个七月的黄昏终于明白了这些,而在那个黄昏之后,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他了。

朔寒和星涯的尸身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倾铭焚为了灰烬,倾铭来到了北方的海港千帆渡,将焚烧后的灰烬撒进了大海——他知道朔寒这一生最想要的也不过是自由,所以他没有把朔寒葬入皇陵,而是选择让海上呼啸的风将朔寒的灵魂送往彼岸。这样一来,朔寒总算是真正得到了自由,不必再被身上的枷锁束缚。

之后新的共和国很快建立起来。共和国实行效仿西方的三权分立总统共和制,国会、法院与总统权力相互制约,大总统为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统率三军。倾铭成了大总统,洛骢成了副总统,林志清则做了陆军上将。由于新生的共和国力量弱小,无力与西方强国对抗,倾铭便没有废除帝国签下的条约和外国的利权。虽然这样一来少不得被人诟病对外软弱,但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晗铮没有接受任何职务,被洛骢接回了在王城的住处休养——毕竟洛骢对他也心存同情。只是从回去那时开始,晗铮的神志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终日不出,整天呆若木鸡地坐在房里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像,洛骢送饭进来时也几乎没什么反应,或是失去控制地大哭大笑,声音凄厉如同夜枭悲啼。就连洛骢也束手无策——他毕竟还是副总统,总不能放着国家大事不管整天守着晗铮,不得已只能在饭菜里放了具有安眠作用的药物,分量也不敢太大,但足够让晗铮不去做更为过激的事。他也只能这样了。大夫也不是没请过,但连租界里请来的洋人大夫也毫无办法。

直到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傍晚,洛骢给晗铮送晚饭时推开晗铮房间的门,却发现晗铮倒在墙角,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晗铮的手腕上被利刃划开了深深的伤口,血从伤口中涌出,流淌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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