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尉迟炽繁生前所愿,和普通佛门中人一样,她的遗体将在寺中火化。
经声佛号中颂完了度亡经,僧人们陆续撤走,毗卢遮那师傅又合什念了一段经文才离开。
杨笑澜就站在那里,看着小火苗变成一团烈火,杨素、袁守诚、杨丽华与陈子衿陪她一起站了好一会儿,才给她劝走。
她想一个人在师姐的身边,陪她最后一程。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天,杨笑澜也就那样站在火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没有喝水,没有合眼。
火焰将她的面具烤得滚烫,火光将她熏出眼泪来,飞散的烟灰落到她的发上、身上,她也浑然未觉。
她只是站在那里,时而脑中空白,时而脑海中放映着和尉迟炽繁相遇的点滴,想到甜蜜时禁不住想笑,转瞬之间只觉就此空冷又想要哭。
从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从初次听闻的念经声“……解脱觉有情,行一切如来,觉利益佛心,诸菩提无上,遍照最胜王,自然总持念……大根本大黑,大染欲大乐,大方便大胜,诸胜宫自在……”如今,她也会念这《金刚顶经》,只是,惟有师姐的念经声才能透过重重的阻碍传到她的心底里,就像从一开始,惟有师姐的温言笑语平复她狂躁焦虑的心,使她在这个离乡背井的异世安身立命,使她找到了心里的慰藉,还有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最初的眷恋。
当她终于可以放下性别、身份的包袱,终于适应了这一切,为什么最初相依相伴的那个人就走了呢。
她才只有三十岁,在二十一世纪,三十岁才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龄的一个开端。
她才绽放,却已然凋落……在她们相识的第十一年的秋……
眼看着遗体渐渐烧成了劫灰,火势也越来越小,有个前来收拾的小沙弥突然惊声尖叫道:“设利罗!”
杨笑澜一惊,连忙上前查看,余烬中,有一枚指节大小圆形淡紫色结晶体。这淡紫色,恰如某一年上元,师姐穿得衣裳那般,淡雅的风情中夹杂着一丝柔弱,是个属于师姐的颜色。
浑然不怕烫,她痴痴地拿起那枚结晶……喃喃自语,“师姐,你终还是得道了么……”
“放下。”一声怒吼破空而来。
杨笑澜充耳未闻,只懂得看着那结晶。
小沙弥叫来的是专管火化事物的一位长老——不空,不空长老平时对有着特权又是毗卢遮那师傅关门弟子的杨笑澜无甚好感,且对于华首与杨笑澜的坊间传闻深深厌恶,故而此时看到杨笑澜正拿着华首的设利罗还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没有好气。
“驸马,华首师傅是本寺女尼,故而她的设利罗是本寺之物,还请奉还。”
杨笑澜微愣,这才转头向不空长老看去,只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设立罗,道:“师姐是我的亲人,还请不空长老通融,念在我们师姐弟情深,能将此物交由笑澜保管。”
“驸马,既然入了佛门,斩断了万缘,哪里还有什么情深缘浅,请驸马交还此物。”不空长老依旧强硬。
收拢了手上的结晶,这是师姐唯一的留念,杨笑澜不会放,亦不舍得放。她拍自己连日劳累,语气重了,更是放软了声音道:“长老可否行个方便?日后,笑澜定会为寺里头捐助檀香,再铸我佛金身……”
“驸马此言差矣,设利罗是无价之物,是属于本寺的,至于捐助,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就曾来本寺捐助,莫说汉王、蜀王也曾捐了大笔金钱,故而……”不空嘿嘿一笑,意思已经很明显,本寺不缺钱。
一听到太子、汉王,多日来压抑已久的怨气与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加上几日没睡,火气更甚。杨笑澜语调转冷,道:“这舍利,本驸马是铁定要带走的,长老还是见好就收为妙。”她已非昔日年下的少女,久经沙场的她,举手投足、言语间自是多了不容分说的霸气。
不空长老冷笑几声道:“皇城脚下,怕是由不得驸马乱来。若驸马贸然带走设利罗,休怪老衲……”
“哦?”杨笑澜几乎能感受到手心里的结晶里传来的安定人心的感觉,一如师姐在自己身边,总是提点着她,告诫着她,以和为贵,切勿无理。如同往常被尉迟炽繁教训过后一般,她稍稍稳了稳自己的态度,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佛说慈悲为怀,念在我师姐年华早逝,笑澜唯有借此物来思念她,还请长老行个方便。”
一旁见势不妙的小沙弥已然溜走,只剩下杨笑澜与不空长老两人。不空长老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别以为老衲不知你们那些藏污纳垢的勾当,在寺庙里行那苟且之事,也不怕佛祖惩罚,还有脸来抢设利罗。不管驸马怎么说,老衲只是一个回答,不行!”
“闭嘴!”如果只说笑澜无礼,她根本不会计较,可谁知道这不空长老偏生说到了笑澜最为忌讳的地方,她与尉迟炽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半分越礼全无,怎给这秃驴说得这般肮脏。而那尉迟炽繁也是间接地死于这些流言,她再难压制心中的火头,双眼通红,渐露煞气。
“怎么?给老衲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不成?你们这些脏事,亏得太子殿下毫不计较……老衲才不会将不知廉耻的女人的骨灰放于寺里给人笑话,驸马若是不交出设利罗来,老衲就将这些骨灰随意处置了!河里也好,随处倾倒也罢……”不空长老也不知是收了杨勇的什么好处,一刻不停地说着杨勇的好,还出言威胁起杨笑澜来。在他眼里,杨笑澜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软弱无能。
杨笑澜听得他不仅提及杨勇还口口声声侮辱着尉迟炽繁,怒气难抑,双手发抖,只觉得身子发冷,面上发烫。四处飞扬的灰烬,空气中因焚烧产生的焦味,不空长老的近乎恶毒的话语不断在脑海中交织,不知是否唤醒了久远记忆中的一部分,她依稀听到了周围的呼喊声、吵嚷声,都在说他们要杀一个女人,还要将她的尸体挫骨扬灰。
不!谁也不能动她!
咬着牙,猛然张开了眼。
这一年来积攒地恨,终于战胜了她的理智。青铜面具也因为她的恨,泛起森然的绿光,一丝冷笑划过,“既然如此,那必不负长老的厚望……”话音未落,一手将设立罗放于怀中收好,一手抽出靴子内的甩棍。
“唴!”寒光一闪。
继而就是一声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
当寺中的几个僧人、毗卢遮那师傅和几个侍卫赶到现场的时候,就看见不空长老蜷缩着躺倒在地,双手还护住了头脸,而杨笑澜负手而立,眼里尽是凶光。待上前查看,才发现不空长老已然被杨笑澜活生生的打死。
行凶者全然没将死了个僧人当做一回事,也对来人视若无睹,只在见到面露恐慌的小沙弥时走了过去:“师姐的骨灰,你好生安放,知道?”
小沙弥连连点头,边发着抖边战战兢兢地去处理烧尸台上的骨灰。
侍卫们见到她无恙,已觉放心,至于那死在地上的和尚,他们自是完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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