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无心再看。他把手机还给杨淮放,突然觉得这小旅馆里闷得慌。他想要出去走走,可出门也是阴霾当空,喧哗满耳。本来,已变身为都市的Y城就不再能满足他这只山林野兽的需求。他一挺腰下床来,听见杨淮放在那儿说:“你真的不准备回新世界看看?我和妈妈桑还等着你给撑场子呢!”
程显一扬眉毛,表示听不懂他的意思。
杨胖子扯着自己毛衣的领口,像是热得受不住,“孙家这场闹,夺去了岳家军的半壁江山。剩下的这一半,真是不值什么钱。也就新世界这一处每年的进项好看些。但这一处岳建益明确表示不会松手,且基本上下放给了妈妈桑来管,自己退居幕后。这样一来就像是太上皇给前妃保留处银庄,供人吃穿用度,是不是?”两根手指伸在那里,专等程显的回应。
程显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他多少知道一点岳建益同桑梓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愿谈论这些,就跟他不愿谈论自己跟岳骏声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样。
杨淮放脸皮是厚的,所以他很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续道:“当然岳将军与妈妈桑也算是风尘知己了,那种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多数人还真比不上。岳将军把新世界交给妈妈桑全权打理,说起来像是把妈妈桑置于风口浪尖而自己却在一边隔岸观火。可谁知道呢?也许妈妈桑是心甘情愿,有些人由她出面比岳将军亲自出面要好。新世界交给她,再用新世界的钱去补贴骏骏,管他孙家怎么恨去,妈妈桑是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用桑梓的话来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在烂泥坑里打滚了半辈子,除了这条命,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失去。总之妈妈桑坐镇在新世界,她半辈子都耗在了新世界,说岳将军利用她也好,说她有野心也罢,总之她是不怕面对孙玉帛的。可是,孙玉帛也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人家派出了年轻力壮的继承人,这就不一样了。”
杨淮放停下来咕嘟嘟地喝水,额上已见了汗。
“岳文龙这小子,真叫人一言难尽。每天准点来新世界晃悠,见一个老主顾打一声招呼,好像跟谁都熟络的很似的!那小子你也知道,明明谁都瞧不起,看谁都像脚底下的泥,如今放下`身段在新世界广泛交游,摆明了要在妈妈桑眼皮子下面恶心她,顺带扩大自己的影响。”
程显看着杨胖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摇头,“阿程啊你不知道,文龙这小子,将来不得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像他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心肠要是硬起来,那才叫真的硬,又硬又冷酷。这种冷酷我跟妈妈桑都比不了,我们没有他那种天生的优越感,那种集世上好处于一身天之骄子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错的都是别人。”
程显注意地听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他有时候就是在故意找茬,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偏又说的巧妙,让人抓不到话柄。这时候我跟妈妈桑都只能忍着。——阿程,我们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人,活到这岁数上,还要在个小子面前忍气吞声,真他妈的不是滋味!妈妈桑那天就说哪怕十个孙玉帛孙惟来找,她也不怕,可这小子成天拿冷箭戳你痛处是怎么回事?现代的年轻人都好玩这一手吗?”
杨淮放咂咂嘴,“你知道道理在哪里?我们跟文龙不是一代人。我们跟孙玉帛孙惟是一代人,同一代人知道同一代人的路数,彼此往面前一站,心里就有底儿。但面对岳文龙,我们心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我们那一代人吧,除去孙家那帮孙子不算,身上多少有那么点儿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据我观察,岳文龙他们这一代人是基本没有。这一代人——大概是跟科技一起成长的缘故,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科技似的冷冰冰的逻辑。我们这种老朽的人情味儿怎么能对抗的了那种科技似的逻辑呢?所以我跟妈妈桑不会是岳文龙的对手,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杨淮放说到这里,在程显面前站住了,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程显心领神会,却半嗤笑地摊一摊手,“怎么,你觉得我倒能对付得了岳文龙?”
“嗯。”
“我凭什么呢?他都成科技了,而我连高中都没念过。”
杨淮放支着根手指,戳一戳程显的肩膀,“就凭这个。凭借你的暴力,能粉碎掉那种冷冰冰的科技逻辑。只有暴力。”
“可现在不是都在谴责暴力么?我这种人是人人喊打的。”
杨淮放摇着手指头,“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暴力。他们知道真要使用暴力,他们不会占优。”
程显道:“所以呢?你指望我去把岳文龙给打一顿?”
那胖子又摇头:“要打他一顿能万事大吉就好了。——阿程,你来新世界一趟,你来了就知道了。不知怎么地,我总感觉文龙那小子有点儿忌讳你。就不久前,那小子还特意问起你,说阿程哥很快就回来了吧?那语气、那表情总透着股忌讳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他隐藏的很深,但我看出来了。”
程显闻言心想,他哪里是忌讳我,分明是想通过你引我出来,借机会戏弄我一番,——这就是他这类人在岳文龙眼里存在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当天送走杨淮放后,程显还是到巷子里寻了个老剃头匠,将他那头乱发理短,嘴边青森森的胡渣子也修剪了。从剃头椅子上坐起来,起身往镜子里看,一只精悍的人形兽正满瞪着自己。
程显歪一歪嘴角,付钱招呼了老剃头匠,一身轻快地跑出巷子。冷风一吹,脖子上便有些凉。他想起杨淮放下午那场话,边想边往面馆的方向走。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上“新世界”一遭。其实就算杨淮放不来邀他,他也是一定要去“新世界”的。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看杨胖子跟妈妈桑。说起来这两个人他年少时就认识了,那时他还嫩的慌,只知道一心一意地看场子,把来撩事的给打出去,讨一口威风饭吃。
天色忽忽地暗下去,程显望一望那些霓虹灯,想起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他当年在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结识杨胖子和妈妈桑,一男一女,一个软嘴弥勒,一个硬面菩萨。弥勒与菩萨与“新世界”同在。诚然杨淮放和桑梓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们是程显所知的所有人中最不会变坏的人。他们自己趟在浑水里,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捞起不小心落下来的小鱼小虾。一扬手,他们把小鱼小虾掷到更为适合他们的清水湾,偶尔还替他们承受些风浪。每当想起这两个人,想起这两个人和“新世界”,程显无论身在何地都感到稍稍的安心。很多时候,这两个人甚至超过他的叔叔一家,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所在。是不是很奇怪?——程显跟杨胖子和妈妈桑相处时,态度算不得太好,每次离开又常常没一声招呼,中间又长时间地跟他们不联系。可就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为程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心。可见世上有些人,你虽不会对他们过多牵挂,但你却会为他们的存在感到喜悦,为世界上有这般样的人而感到欣慰。这个世界上能叫程显感到喜悦和欣慰的事物可谓少之又少,但杨胖子和妈妈桑可算是其中之二。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回来Y城,他都会上“新世界”看一看,尽管他不会在这二人面前收敛起他的兽气,还很可能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
不过在此之前,他准备先去另一个地方探一探。杨胖子给他看的微信上的图片勾起他的渴念,他想亲眼见见他的小笨犬了。他想看他如今过得怎样,又有些什么打算,尤其是岳骏声上批发市场打工是为了什么……
程显在面馆要了一大碗辣肉面,吃得浑身汗湿淋漓,说不出的舒畅。吃完了,他一仰脖,连汤水带肉末全给灌进肚子,结账的时候连脚底心都软洋洋透着惬意。大约他吃饭吃的太专注,临出门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雪,迎面撞在脸上,是湿漉漉的凉。雪片在沿街店铺的光亮中斜飞斜舞,轻盈地纷纷坠落。落地即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程显缩一缩脑袋,踩着地上的水渍回去旅馆,呼吸中觉出空气里那不同往日的清新,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嗅到了山林的旧味,他拽开脚步,迎着飞雪越走越兴奋。一种久违了的苏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流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一种属于兽的安详的笑意。于天地间,他忽然又找到了心之所在,一种爪子扎进泥土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迅疾地走着,程显便忘了折进旅馆,而是笔直地穿过街道,沿着街后一幢幢居民楼的灯火,走到一处类似于街心花园的地方。“街心花园”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都市圈,街心花园不是被弃置成杂物堆放地,便是被私家车主所觊觎,把这里圈作私有,大喇喇地把汽车停在这里。
现在程显所站立的街心花园,是正在迅速败毁中的一个。歪倒的松树压在石桌上,花坛里只见废砖头而没花草。生了锈的铁皮跷跷板,底座被人偷去一半,剩下的部分被高高的石头凳子遮住。不远处,老路灯杆下停了一圈私家车,轮胎下的水泥还很新。附近没什么人,除了程显这只在微冷的雪夜里驻足的兽。
四十一、
程显挨着石桌站着。他望着那棵倾斜的松树的方向,望着路灯光在树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光晕中有雪片的飞影。他的脸被雪水化得清凉,他的胸中却热乎乎的;他的面孔在树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的眼睛却亮亮的盛有笑意。这夜,这雪,这光晕,这样的空气,这没来由的幸福充实的感觉。当此之际,应有情人在畔,当此之际,要是骏骏在这里……
程显温柔地望着路灯下轻佻微闪的雪粒,想着这时节,那只小笨犬会在做些什么。岳骏声这样讲究生活的情趣,他怕是也会在窗前、在楼下呆呆地望雪。他临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他这大半年搜集来的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很多没装走,这次程显全给他从H城带过来了。他想他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把东西给他送过去,还有骏骏没带走的衣服和其他一些东西,毕竟这些曾经都是小草包的心爱之物。他们两个是暂时散伙了,但这些个旧日的见证还是要物归原主。其实无论是六七岁心智的小笨犬,还是二十岁上的岳骏声,程显从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个将他送的玩具狗放在床上的岳骏声,跟那个在窗玻璃上画出两人的名字和爱心涂鸦的小笨犬当是同一个人。要知道最后那小草包是哭着对他说“我不要做基佬”的——
瞧瞧,不做基佬就不做基佬吧,哭个什么劲儿呢?彼时程显瞧见岳骏声哭,心里面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此时此刻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又不免对那抽泣的小笨犬充满了怜惜。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有点儿遗憾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把那小考拉亲一亲、拍一拍、抱一抱。那只小考拉需要人照顾,那只小考拉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照顾。说白了,岳骏声活脱脱就是同志论坛那个帖子中男孩的化身。程显向来喜爱这样的男孩子,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就跟今夜的微雪一样,稍一沾染就能让他振奋,即便满空阴霾也能硬生出对生活的希望来。
程显靠着石桌站立许久,他并不在意眼下已经是什么时候,自己又在这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只是独自一个在这废弃的街心花园里,将希望演绎,——对着这根水泥杆子的老路灯,对着灯下舞来舞去的雪影。直到后来再也望不见光晕里飘忽来去的雪粒,他才猛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霎时间,程显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演员犹在舞台上面沉醉,而灯光已熄,观众早早地散去一般。静荡荡的剧院与街头,只有他独自一个,对着旧日的影像生出点儿疯魔。不过对他这头兽而言,他可不认为这是疯魔。成兽本已是疯魔,疯魔兽行疯魔事,没什么奇怪的。
这夜程显回到旅馆已是很晚。不过他向来没什么时间的概念,仍是不疾不徐地洗漱、冲澡,还顺道将换下来的内裤洗了,用小衣架晾在卫生间的栏杆上。
坐在床边,程显翻看手机,发现杨淮放那胖子发来短信问:“如果文龙再问起你回来没有,甚至问你住在哪里,我该怎么说?”
程显愣一下,拇指一动按了关机键,倒头在床上与棉被缠绵,不知觉就睡了过去。
次日,他被太阳光照醒。雪后初晴,云色复白,几线条金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执着地照到程显的脸上。程显眼皮略动,一只手遮挡住这冬日的朝阳,半张脸犹依依不舍地磨蹭在枕头上。外头街市如常的喧哗催眠曲一般要将他推回梦乡,可是那执着的阳光就这么照着他,不偏不倚地照着他,像是提醒他别忘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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