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脏乱的雪地,掀起袍服下摆,直直跪了下去:“莫云箫参见皇上。”
他的声音并不小,容熙却似毫无所觉一般,向着陆啸道:“容煦尸骨可曾找到?”
“回皇上,不曾。末将当时重伤昏迷,由属下自火中救出;待军士将火扑灭,原地已是一片狼藉,无法搜寻。”
“好歹兄弟一场,他无情,朕却不能无意。”容熙叹道,“传旨,命丰郡太守为皇兄修建衣冠冢,派人定期洒扫供奉。”
百官皆随他出城迎接大军,自然有人将此记下。容熙继续与陆啸相谈,问他伤势如何,可否悉心调养云云,言辞之间甚是关切,却仿佛完全忘记了莫云笙的存在。皇帝身后的官员见状,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跪在寒冷潮湿的雪地之上,莫云笙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五感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敏锐,那些上下审视打量的目光,压低声音的对话,甚至是放肆的指指点点,都被他毫无遗漏地全盘接收。少年保持着最初下跪时的姿势一动不动,脊梁挺得笔直,眼帘低垂,并没有露出任何怨愤的表情。只可惜面色却是惨淡无比,与雪地相较,说不清哪个要更加苍白一些。
方少涯终是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后面的议论戛然而止,年轻右相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皇帝与将军的对话间歇,温润平和:“皇上。”
“哦?”容熙一副懵懂的样子回头。方少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示意他看向莫云笙。
“啊——”容熙这才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恍然大悟道,“这便是南陈的前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多谢皇上。”莫云笙木然答道。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因为双腿过于僵硬而踉跄了一下。陆啸站在旁边,与其相距不过一尺之遥;见少年险些摔倒,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抬了一下,似是要伸出去扶住莫云笙,却又因立刻反应过来而硬生生遏住动作。
这细节落入容熙眼里,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一抖马缰,对陆啸道:“爱卿上马,与朕并骑入城!”
陆啸怔住,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不敢!”
容熙豪迈一笑:“勇烈侯乃我北燕之战神,有何不可!朕今日兴致颇高,爱卿不必推辞!”
陆啸倒也从善如流,口中称谢,翻身上马。容熙看了看依旧孤零零立于雪地之上,身形单薄仿佛不堪一击的少年,随意挥了挥手道:“来
人,为太子殿下备马。”
立刻有近卫牵来一匹枣红马。莫云笙看着那比自己还高了半头的庞然大物,紧扣进掌心的指甲又深了几分,轻吐出的声音已是微微发颤:“启禀皇上,云箫不会骑马。”
北燕尚武,就算是文臣,也大多粗通,略懂骑射。眼下众人个个骑马,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臣才是坐轿而来。容熙似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事情一般,惊讶道:“你身为太子,竟然不会骑马?”随即又感叹道,“一国储君尚且如此培育,这南陈朝中该是何等重文轻武,无怪三道天关都挡不住我北燕铁骑!”
群臣纷纷附和,或赞皇上英明,或言陆啸骁勇。容熙看向沉默而立的少年,微笑道:“太子殿下,朕说得可对?”
指尖已沾上了温热濡湿的液体,莫云笙却恍若不觉。已失去了血色的唇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深深齿痕,少年垂下头去,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吐出六个字来:“皇上……所言甚是。”
“给太子殿下备一顶轿子,跟随在百官之后入城。”容熙这才似满意了起来,调转马身,众臣已自觉分至两边让开道路。“陆啸,随朕一同入城!”他招呼了一声,率先离去。
“末将遵命。”陆啸简短应道。目光微转扫过依旧站在原地的莫云笙,男人眸中涌起几分异样情绪,只一瞬,便被很快压下。“驾!”似是要下定决心,他狠狠地一抖马缰,追随容熙而去。
☆、第十四章交锋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当仍是一头雾水、被人领至一顶轿子之前的常宝掀开轿帘之时,见到的便是莫云笙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靠在侧壁之上。小内侍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钻进轿子之内;好在里面空间够大,装两个半大少年毫无问题。他一进去,早就在旁等候的轿夫便将轿辇抬起,缀在队伍末尾向着上洛城中而去。
听到常宝的声音,莫云笙终于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却是空洞无神,涣散着不知飘向何处。这副样子可吓坏了常宝,嗓子里立刻带了几分哭腔:“殿下……”
“常宝,我的腿动不得了。”莫云笙开了口,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小太监连忙掀开他袍服下摆,只见膝盖处被雪水洇湿了一大片,混着泥泞,狼狈无比。手炉没有带过来,常宝连忙将他的腿抱到自己膝上,用双手捂着少年的膝盖,慢慢按摩揉捏。
此时队伍已进了城。正值年关,又逢大军凯旋,全城上下自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外面欢呼叩拜的声音透过木板传入,这冷冷清清的轿子之内竟仿佛自成天地,与外界毫不相干。莫云笙将身体缩进一个角落中,盯着轻微摆动的轿帘出神。
还在南陈的时候,每年除夕当晚,那位视他于无物的父皇自然是要与皇后及太子一同宴请百官,共同庆贺的。也只有这一夜,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来胧华殿过夜的柔嫔才会死了盼望的心思,转而忆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虽然对父皇风流薄情喜新厌旧的例行哭诉他已听得麻木,但辞旧迎新之刻来自母亲的一个拥抱,却是当时尚在黄口之龄的他最为美好的回忆。
这仅剩的一点点温暖,如今也被无情地掠夺。莫云笙只觉得自己的前方是一片毫无尽头的灰暗,看不到半点出路。
以容熙与陆啸为首,文武百官沿御街而行,很快到了皇宫。容熙乘金辇离去,众臣下轿马,步行而入,不多时便到了崇德殿。
崇德殿位于北燕皇宫正中央,乃皇帝临朝受贺之所。此时内里大致布置完毕,百官按阶位依次序入座,静候皇帝驾临。
如此场合常宝自然不能随侍,莫云笙在一个年轻公公的带领下,于下首一处不起眼角落坐了。不论有意抑或无意,北燕皇帝必定对他不屑一顾,轻视冷落,这是少年经过先前遭遇早已料到的事情;如此他也乐得寻个无人注意的地方,免得再受那众人瞩目的折磨。
陆啸位于左列第一位,居武将之首。他对面坐着方少涯,而容熙御座旁边还有一空置的
座位,却不知是为谁所留。男人的目光在殿内逡巡片刻,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周围人都在低声交谈,只有莫云笙孤零零地坐着,反倒显得十分醒目。
手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叩着,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自莫云笙身上移开,陆啸不由得有些情绪焦躁。连日行军对其不闻不问,他以为当初那称得上匪夷所思的念头早已消失;可看到少年被容熙刁难嘲讽之时,他才恍然醒悟。那些心思只是暂时被埋藏在深处,只需要一点因由便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势头比先前更加迅猛,一发不可收拾。陆啸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思绪转移到眼前的宴会上来。
他虽然常年征战在外,对这朝中倾轧却并非一窍不通。先抛开武将不提,单论这文臣首辅之争,自通和朝以来便是腥风血雨十足。容熙登基之后便将方少涯自布衣之身一举擢拔为右相,当然会引起左相李文盛的极大不满。李文盛居相位数十年,朝中经营深厚,党羽众多,又控制着监督百官及进谏皇帝的御史台;若是不将其压制乃至铲除,容熙的令行禁止在朝中显然会遭受很大阻力。而作为容熙嫡系的,他显然也是李党打压攻讦的首要对象。
而这场宴会与作为主角的自己,说不定就是自容熙登基以来与李文生进行的第一场暗地交锋。
同僚纷纷起身,陆啸自沉思中惊醒过来,与旁人一同恭迎皇帝。容熙已脱下戎装,换了天子衮冕,威仪十足。示意百官落座,他率先举起酒樽,欣然道:“此番勇烈侯两战大捷,功绩彪炳!众卿随朕一同,愿我北燕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百官齐齐应和:“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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