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熙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赵德海知趣地退了下去,将门掩上,留下皇帝一人继续烦恼。
其实就算不派赵德海去查案,他也知道此事定是皇后所为。至于经过,无非是派去的人下毒被常宝撞见,两人厮打一番,凶手给常宝强塞了毒药,然后扬长而去。这朝华殿中的下仆也八成都知道此事,却个个袒护杀人者,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得到真相虽然容易,但处理起来却困难。皇后不过是仗着左相势大,这才在宫中如此横行跋扈有恃无恐,就连行凶杀人都不屑于周密计划。只要左相一倒,他自会废后,将这女人打入冷宫。然而如今朝堂之上,李文盛以为自己将陆啸拉下马来,正是趾高气昂之时,竟是得寸进尺,开始妄图将手伸向玄韬军中;他表面上同其虚与委蛇,但暗地里已将追查其不臣证据的任务交由方少涯处理。这局博弈已到了紧要关头,此事绝对不能生出半点变数。再者,为了一个太监和皇后闹翻,也根本不值得。
容熙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给莫云笙一个交代,就连暂时忍耐今后惩治凶手的期限都无法轻易许诺;得到这个结论,皇帝不禁有些束手无策起来。他明白常宝对莫云笙来说有多重要,自南
陈到北燕千里迢迢,莫云笙受尽欺压轻蔑,只有这小太监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不离不弃,如今却落得这般惨死的下场。想到这一茬,容熙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又重了几分。
出了事情却无法处理,他自是不好再去朝华殿。已是五日,也不知那看似顺从实则倔强的南陈太子,现今如何了。
莫云笙比先前瘦了一圈,面色更加苍白,双唇更是浅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病倒一般。他坐在矮榻上,望向屋子对面墙上挂着的山水花鸟图,目光却不知道聚焦在哪一点上。
被容熙从寝宫拨来,随身服侍少年的宫女侍墨凑上前去,温声软语道:“公子,好歹用些东西吧。”
莫云笙丝毫不动,恍若未觉。侍墨又轻唤了他一声,少年似乎这才回了魂,眼珠活动了一下,总算不再像个空壳般毫无生气。“我不饿,”他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老者,“你下去吧。”
“整整五日您就喝了些汤水,这……”侍墨还要再劝,莫云笙却已不再理她。女子无法,轻叹一声退下了。
莫云笙终于将目光自那副山水图中收回,移向站在房门边上的两个侍卫。他知道这些人是容熙派来的,好防着他一时想不开自尽。那把匕首,也早在第一日便已被人收了去。
他并无意寻死。若是这般没骨气,单单求个解脱便罢,那他莫云笙到头来,也不过是这北燕皇宫之内的一个笑柄。不,或许连笑柄都配不上,仅仅能算上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说过了便被抛到脑后,再过个三日五日,便被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半点不剩。
少年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苍白,修长而纤细。屈伸了一下手指,毫无力气。
就是因为毫无力气,他才落得个这般境地,任由人搓扁揉圆;被轻易推出来做替罪羊,被轻易羞辱蔑视嘲讽刁难,就连最亲近之人死了,都没有半点为其报仇的可能,只能卑微地躲在他人的庇护之下,苟延残喘。
恍惚间莫云笙突然想起了陆啸。他想起那一日在淮水关,自己面对千夫所指毫无辩解之力,而男人只需淡淡几句言语,便能将他人压制得反抗不能。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人微言轻,只能任人摆布罢了。
摊开的手掌猛然握紧。莫云笙眼里一片暗沉,却有冷厉的光子最深处透射而出。
没有力量,他便依旧如
同芥草一般无足轻重,便依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依旧要终日活在蔑视与欺凌之下,还要整日担惊受怕,随时提防着自头顶落下的致命一刀!
他明明曾经已燃起了追求地位与权力的心思,却被来到上洛之后接二连三的羞辱打击得半点不剩。然而面前这用常宝性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却如同荆条一般鞭笞在他身上,斥责着他的懦弱,他的胆怯,还有他死守着的那可笑的尊严。
如今这个没有力量的他,是没有资格去谈自尊的。
“两位大哥。”站在门口的侍卫终日无所事事,早已昏昏欲睡,却被这一声轻唤拽回了神。循声望去,莫云笙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近前,面色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一拱手轻声道:“在下想求见皇上,烦请两位带路。”
容熙正在批阅奏章,却见赵德海进来通传,说是莫云笙求见,便立刻放下笔吩咐道:“传他进来。”
莫云笙踏入御书房,在离御案还很远的地方便停住脚步,拱手一揖:“莫云箫见过皇上。”
容熙见他憔悴成了如此模样,心中又多了几分歉疚,便先行开口道:“朕已为常宝寻了块好地方葬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担心。”
莫云笙躬身称谢:“多谢皇上。”
容熙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些为难来:“朕虽然知道谁是这幕后主使,但想动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需知如今已是牵一发动全身,朕没有万全准备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朕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死者已矣,还是节哀顺变吧。”
“云箫不敢妄想以一己之私坏了皇上的朝堂大计。”莫云笙神色淡淡,语气也没有半点改变,“皇上能屈尊过问此事,我已是感激涕零。”
容熙很多次设想过少年听到自己这番话之后的反应,以沉默来做无声的抵抗,或是对他横眉冷对怒言相斥,唯独没有料到这种顺从接受的状况。莫云笙的表现令他不禁有些担心,那神情太平静了,平静之中带着几分木然,竟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皇帝暗道不好,哀莫大于心死,若是莫云笙已经绝望,想要再度振作起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口口声声说着只是将莫云笙当做逗乐的玩物,但对于少年还是有几分欣赏和惋惜的。况且常宝之死一事,若是论其根本,他也要担些责任。
容熙在这边心思百转千回,莫云笙却似看出了他的想法一般,开
口道:“云箫此番前来,只是想要对皇上聊表感谢。我并无寻死之意,还请皇上不必忧烦此事。”
竟然被人看穿了想法,容熙不禁有些尴尬,并未做声。莫云笙也不在意,再次拱手一揖,便欲转身告退。
“下个月初二是千秋节,朕将在宫中摆宴贺寿,你也一同来吧,解解闷。”眼见着莫云笙已要踏出门外,容熙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朕定不会教人与你难堪。”
莫云笙停下脚步,顿了片刻,才侧过身来:“敢问皇上,这千秋节可是上洛城中所有公侯贵族都要参加?”
“朕的寿诞,他们自是要全部到齐的。”容熙答道,随后猛地想起久不在朝堂之上出现的陆啸,心道那木头人若是看到莫云笙成了这副样子,怕也是会在心中埋怨自己两句吧。他将将回神,却听莫云笙道:“既然如此,云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少年便再度转身离去。
三月初二,千秋节至。容熙在御花园凉阁之中摆宴,与王公贵族和朝中大臣同欢。
这是自改元大典之后,陆啸第一次见到莫云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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