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用耗费心力研究猿击术的奥秘,一天的时间就忽然变得很长,可以去看花、看云,坐在山边听风的声音,俯在水边看游鱼的轨迹。
那段时日美好得像梦,每每想来,都觉心满意足。
他们二人入山十年,其间有六年如堕炼狱,承受难见之苦,以致查英性情大变,不过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的样貌也变了。
原先做戏子时,他是戏班里最俊的一个,生得白皙秀洁,眉眼间隐隐有股出尘的傲气,扮什么都好看。后来他染上烟瘾,又去了战场,少年心气给磨平了,整个人又颓又散漫,连带外表也懒得收拾。再后来,他遇着周西宇,与他吃也一道,睡也一道,跟得久了,原先好洁的脾性便慢慢拾了回来。
周西宇就是他命中的机缘。
他教他习武,教他打坐,教他如何调整心境,将那个一头脏发、倔强又懦弱的废人,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查英看看水里倒映出的那张脸,头发披散着,下巴有长长胡须,但是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星辰。
他喜欢现在这个模样,但忽然又有一点怀念当年站在台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武生。
水边有石片,轻薄又锋利,他便拾起一块,将脸上胡子刮了,再把头发挽起,学周西宇的样子,在头顶盘绾成一个清爽利落的发髻。
没了胡子,他的脸型轮廓便愈发清晰,乍一看,恍惚岁月凝滞,仍是当年那个俊秀少年人,但仔细一瞧,昔日跳跃的神采已沉在眼中。
属于年少时期的、那种迷离懵懂的眼波已不见了,即便刮去胡子、挽起散发,他也变不回十年前的查英。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周西宇的声音,查英慌忙站起,又将刮下的胡子随手往水边一丢。
“看鱼。”
说来也巧,这时正好拂过一阵风,将他丢下的胡须吹得半空拐弯,又从枝头掸下一层花,纷纷落落,直往他身上飘。
查英只能低头拍打衣衫,想将胡子花瓣一并拍走,偏偏越拍越多。周西宇就在旁边看着,边看还边笑:“你跟十年前,真是一点没变。”
刚想到这个,他就偏巧说起。
查英心道,自己十年前痞得不成样,亏他还能说出这话来。
他不知如何作答,落花又实在掸不净,便干脆脱了衣衫搭在手上,准备回去时再换。
他只穿一件薄衫,这一脱,上身未着寸缕。周西宇便将身上外衫脱下,给他披在肩头。
他说:“当心着凉”。
天气正热,他这句话简直有点好笑。
查英想取笑他,说一句“周师傅可知这是晚春,冻不到的”,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变得像初生雀鸟的翎羽,软软的,又细又绒,挠得他喉口发痒。
于是他张开嘴唇。
更声漏声,独坐谁相问?
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只怕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这是《玉簪记》中的唱词。查英本学的昆曲小生,这《玉簪记》自小就会唱。大烟毁了嗓子后,他将唱词都落下了,有时随口哼来,或是无意识唱几句,都觉粗哑难听,渐渐便也不再记起。
如今这声音,却不像是他的。
他先唱一段,缓一会,再唱一段,待发现嗓子好了,更是惊喜交加。这一喜,在戏曲上花过的心思也统统活络了过来,不仅潘必正,就连陈妙常的词,他也一并唱。
他唱到兴起,见周西宇含笑望着他,便伸出手,遥遥而指。
“看陈姑十分有情于我,及至挑动她,她又着恼。哦,我不免躲在这花阴深处,听她讲些什么。哦,有理呀有理!”
他大概不晓得,刚刚才在水边洗过手脸,现在唇上、颊上、额上,都是湿的。白的愈白,红的愈红,本已是秀雅拔俗,再一唱一笑,满眼的神采活了,那种要命的好看,真要将春光比到黯淡。
他当然不晓得。只因现在的查英,眼里只有一个周西宇。
周西宇望着他笑,不仅笑,还以手轻轻为他打拍。
他难得看到这端正得近乎拘谨的人做这般举动,心里新鲜,笑得就愈开心。如此一个唱,一个拍,走走停停,从水边到石洞这样近的路,变得遥遥没有尽头。
彼时查英真的以为,他能跟周西宇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老,走到死。
可是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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