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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谢向各人行了礼,方丈道:“好孩子,你是不能出家的。”沈谢心中一沉,想着果然这条路走不通,低头叹道:“这样么,那算了

。”话一出口才觉得大不敬,忙闭口不言,顿首行礼。方丈左边弥勒一样的和尚笑道:“没关系,我就喜欢爽快的孩子。”弥勒身旁还有一位金刚菩萨似的,低眉道:“众生皆困厄。”方丈道:“释悔,请你与他说。”

那弥勒合掌致意,向沈谢笑道:“你张叔叔信中说,你并无向佛之意,然而此刻却只有出家一条路可走,出家于你便不是济世,而是弃世了。这可与出家的真意大大的相反。你张叔叔恐怕你本不愿剃度,又为了生活,不得不请求剃度,于是请我师弟拿起戒刀前,定要先与你说明这其中的道理,才能不违你本性,不亵渎佛祖。”

方丈亦笑道:“张施主还捐了一百两纹银的香火钱,你怎的不说?”释悔道:“这一条与他又没什么关系。”方丈笑道:“你倒是会省口舌。”说罢,又向沈谢笑道:“沈谢,你跟着师兄弟们在这里学习,已经三四年了罢,该懂的道理想必都已经想通了,我以为你不该剃度,你觉得如何?”沈谢合掌道:“是,弟子自知与佛无缘,不敢贸然请愿,亵渎了佛祖。”

方丈笑道:“你和佛祖没缘,和少林寺倒很有缘,我请你留下做个俗家侍者,与几位师父洒扫禅房,你可愿意施舍么?”

沈谢听得此话,明明是少林寺施舍自己一口饭吃,方丈却说是自己施舍少林寺,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激,不要说洒扫禅房,便是叫自己日日站在门口充当石狮子的角色,也是再愿意不过,当下拜倒在地,与方丈磕头。方丈受了他的礼,抬手温颜道:“你过来。”沈谢连忙爬起,在方丈面前恭恭敬敬跪下。他双膝尚未落地,就感到一股劲风向自己后腰袭来,当着方丈的面不敢粗鲁,只能尽快拜倒,躲开那一记袭击,虽然如此,还是差点被掀翻在地,额头也不受控制地重重磕在地上,“咚”得一声,疼得眼冒金星。

“练了几年,还算有点成果啦。”方丈微笑道:“以后跟着释然师父再练练拳脚罢。”

释然便是那金刚菩萨,沈谢一进少林寺就听说此人武功极高,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只是这些年日日站桩、扎马、打拳,练得都是基本功里的基本功,一直无缘得他指点,今天听方丈如此说,喜得心中满涨涨的,只是低头傻笑,直到方丈示意大家回去歇息,仍是难掩倦鸟归巢的欣喜之色。

☆、2

少林寺中其他俗家弟子听说沈谢要长长远远地留下,从前说好的将来一起闯江湖的话都做不得真了,大多有些唏嘘,又听说他不做和尚,只是做个俗家侍者,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想到他仍能不受戒律约束,若得闲时,出得寺来,还能和老朋友喝酒吃肉,便也为他高兴,相互约定了日后要常常见面。

山中岁月易黄昏,不知不觉间,沈谢年满十六岁,释然想他是俗家弟子,依礼当加冠,便与他商量。沈谢道:“弟子虽是俗家,却早已不在乎这些俗礼,弟子心里想着弟子已成年,这便够了。”释然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倒是有些见识,我也早料到你会这样说。无论如何你也算是成年了,有一件事不得不了断。你随我来罢。”

释然一向是金刚模样,一年中也笑不了几回,沈谢见他笑容,心中一抽,想着以前每次他笑便有人要倒霉,最严重的一次,直接驱逐了一名弟子下山,这次他对着自己笑,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一层,脚步就不觉放慢了,一看是往方丈的禅室方向去,就越发不情愿,一步挪不了三寸,倒叫释然停下来等了他好几回。

方丈的禅室常年熏着沉素香,与寺中别处烧的普通檀香不同,气味极是清冽。沈谢离家前,母亲在梅雨天时常用沉素香替他熏衣服被褥,虽然已许久不闻此香,母亲也离世多年,每次进到方丈禅室中,沈谢仍是会想起母亲,不免要叹几口气。

“都长这么大啦。”方丈笑吟吟地站起来,右掌虚虚拍向沈谢。沈谢知道方丈是在用金刚掌试自己功夫,当下举起左臂相迎,右手似举杨枝,轻轻向前一送。这一招“杨柳观音”,本是双掌齐出,一掌化解对方压力,一掌将事态扭转为反攻之势。沈谢自知内力浅薄,单凭一双手掌无法跟高手过招,便改成一掌一剑合用,以掌御气,以剑破敌,结合了少林掌法和跟俗家朋友学来的剑法。但此刻手中无剑,只能比划比划,何况对方是方丈,更不敢当真动手。

方丈数十年修为,内力收发自如,察觉到对方掌力,便自动调整自己力度,暗暗加力,直到发觉对方支持不住,方收起力道,笑道:“不错,不错。你手里拿的是长剑还是暗器?若当真拿了,我可来不及想怎么破解。”

沈谢收势笑道:“弟子得罪了。”方丈向释然笑道:“我本来要夸你教得好,这一试,可不能这么夸了,只能说你教的一半好,那一半是他的小朋友们帮的忙。”释然点头沉默不语。沈谢道:“师父教得好,是弟子学得不成器,不得不用利器弥补内功不足。——师父命弟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方丈收敛

了笑容,示意释然和沈谢都落座,缓缓开口道:“六年前,你带着一封苏州主簿的信回来,信中内容,我们并未对你讲全。”

沈谢闻言,全身一震,知道到了要紧的关头,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体。

方丈继续说道:“信中还有一段,是关于你父母的事。你在山上的头四年里,令尊与林青山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经那位张主簿扶持,林青山全部的家产奴仆都判给了令尊,据说最后是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连车也驾不起,直走回了老家。张主簿对此一直心怀愧疚,但顾及自己前途又不愿张扬,直到六年前沈家遭劫,他又对你放心不下,因此托付我们在你成人之时将详情透露于你。——这便是当年的卷宗,张主簿后来托人秘密送来,连你也没经过。”说着,将蒲团下一个厚厚的纸袋递了过去。

沈林纠纷时,沈谢人在少林寺,年纪又小,只知道打完官司后全家搬进了一所大宅院,旁的事既不清楚,也不甚关心,父母出事后更无心顾及前尘往事,此番突然接到这么一份卷宗,颇为震惊,也不管两位师父如何,当即低头细细读起来。

卷宗虽然繁复,条理却是清清楚楚,沈谢只挑重要的事件看,很快理清了思路,将卷宗整理好交还给方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方丈和释然师父,说道:“爹爹这件事做得实在不仗义。父债子偿,我下山之后,自当找到林家的后人,尽我全力保护扶持他们不受损害。”释然闻言,欣然微笑,道:“好孩子。”方丈点头叹道:“我一直说你是个肯担当的孩子。”

俗家弟子下山,少林寺向来是只送到寺门口,这一次破天荒由释然送沈谢直到了山脚下,与他整冠束发,说道:“加冠之礼本来应当十分隆重,现在也只能将就了。我教了你六年武功,你天分不错,我教了这些弟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比你更有成就。但为人最要紧的就是担当二字,该你做的事不可推脱逃避,武功高低反而在其次。佛应渡众生,因而有割肉喂鹰之事。你自称不解佛法,其实慧根不低,于救济众生这一点上理解得十分通透。”

沈谢苦笑道:“是,弟子谨遵师命。只是武功高低,弟子以为是十分重要的,不然一下子就给人打死了,那不是想担当也担当不起了么。”释然笑道:“走都要走了,还和我犟嘴。我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一次也没有打过你。来来来,受我一掌,做徒儿的哪有不挨师父打的。”沈谢听见“走都要走了”这几个字,顿时怔了,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教释然这一巴掌抽下去也不是,不抽下去也不是,最后只能轻轻抚上沈谢头顶,

说道:“你去罢。”

沈谢轻声说道:“从此以后,我可真的就是一个人啦。”

沈谢一十六年时光,有三分之二是在少林寺度过,虽然一直以外人身份居住,心里是早把少林寺当成自己的家了。于是虽然头也不回地去了,心里仍是默默盘算着,等林家的事了结了,便回来少林寺给师父们洒扫庭院禅房,从此再不离开了。

他一路向苏州去,想先找到张主簿,问清楚林青山的去向,再往那里找到林家子嗣,至于具体怎么保护扶持倒没有细想过,但自己身负武艺,做个家丁保镖总是可以的。又想起林夫人是挺着大肚子赶路,万一出了意外,那么侍奉林青山养老送终也是一个赎罪的法子。若连林青山也没了,林家彻底断送在爹爹那一纸公文里,实在不行,自己这一条命赔给林家,也未尝不可。到了阴曹地府,如果爹爹和林青山还是纠缠不休,自己也可以帮着林青山劝一劝爹爹。

这样想着,很快到了苏州。这十年来,苏州城格局几乎没有变动,只是街道似乎窄了些。向衙门里打听,却无人知道张主簿其人,想来是物是人非,看起来没变化的一个院落一群人,其实早已桑田沧海。

既然无人可问,沈谢便想回老宅看看,希望亲戚们只肯带走家具珠宝,不要连房子一起拆了才好。

依着记忆找到自家宅子,沈谢不由得疑惑怎么这宅子这样小。沈宅一直空置,院墙和大门都已经残破不堪,院子里一派凋敝气象,只有野花野草长势喜人。转到堂屋那里,曾经雪亮的青花照壁已经又脏又黄,青花也褪色得不成样子,倒是左下角那块水渍好像越发鲜明了。堂屋早在当年就空了,现在更是四壁漏风,不成样子。沈谢心想,若是爹爹妈妈还在,此刻应该正喜气洋洋地盼着我回家,一家子兄弟姊妹,老老少少,都在盼我回来的;只是早在六年前,就没人盼我等我了。

他感叹良久,慢慢地踱出院子。刚出了大门,只见一个手里拎着长剑、戴着重孝的小孩儿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见到院子里突然出来一个人,手抖了一抖,立即横剑当胸,厉声问道:“沈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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