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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谢一听,

又闹了个脸红,埋下头,学着林非的样子也缩起来,听唐远的脚步渐渐远了,才抬起头,红着脸摇林非:“你快起来啊。”

“沈谢,沈谢。”林非声音嘶哑,听起来颇有梦话的味道,沈谢有点好笑,强搬起他脸来听他说道:“快走,我们回苏州去。”

沈谢从前从未见过林非这副形象,一双清凌凌的灰眼睛目光涣散,满脸都是惊惶,几乎是跪在地上恳求自己快快离去。“我们送唐叔叔到地方以后,自然就回去啦。”沈谢不忍看那双眼睛,别过头去低声劝慰道:“也不回城里了,就去乡下找个这样的地方,安安静静地住着,什么恩怨情仇都和我们没关系。”

谁知道林非一听见“这样的地方”五个字,又是一声尖叫,气都倒不过来地喘道:“不要!不要!”

“好好好,不要,不要。”沈谢越发糊涂,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扶他起来去追赶唐远。

林非个子虽小,非要赖在地上的话也是不容易拉扯起来的,沈谢急了,把人一掀一扛,甩在肩头,提气便追。

追了没几步,唐远却自己回来了,也是脸色青灰,淡淡说道:“我到地方了,你们回去吧。车里有银子食物,够你们回苏州啦。”

“你们怎么都跟见了鬼似的。”沈谢嘀咕一声,把林非从肩头卸下来,笑道;“我也要去看看。”

“不许去!”唐远一声断喝,劈面就是一掌,沈谢心里愣了一下,手上却立即使出拆解的招数。当日方丈试他内力,用的也是这样平平正正的一掌,然而方丈收发有度,唐远却是存心发狠,沈谢那“杨柳观音”只使了半招便给打得倒退了一步,胸口一紧,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唐叔叔?”他虽给打得心脏隐隐疼痛,却不着恼,隐约有了刚发现林青山也是自己杀父仇人时的抑郁之感,捂着胸口不说话。

唐远一掌下去把沈谢打得吐血,立刻回过神来,上前为他按摩顺气,口中说道:“真对不起,我刚才什么也没想,就想拦着你,你别生气。”

“你让我去瞧一眼,我就不生气。”沈谢近墨者黑,跟着林非把耍赖的本事学来了一二分,此刻拿出来试手,见唐远不动声色,便把眉头一皱,低声道:“罢了,你必有你的缘由,我又是你晚辈,又是你师弟,不该与你提什么要求。”

说着,拖着步子慢慢往山下走去。

“你要看,可别后悔。”唐远心神不宁,没防备住这一招,顺口就说了出来。沈谢一听,也不装可怜了,把林非往唐远身边一推,独个儿往他二人来时的地方跑去。

转过那路口,沈谢登

时愣在原地。

尸山血海。

一片妖异的战场,遍地是残破的肢体,折断的兵器有的丢在地下,有的就插在人身上,本该银白雪亮的地方糊着腐烂的碎肉和干涸的血迹。许多尸体搂抱在一起,显是临死前还不忘厮杀。头颅大多面目模糊,和绞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撕烂了的布帛揉在一起。用来分辨敌我的衣裳装饰已经看不出分别,都只是黑乎乎、乱糟糟的一片。

粘稠的血腥味从黑油油的土地上蒸腾起来,混着草木的清香,闻起来就像传说中的祥瑞之花。

血麒麟。

只有血,没有麒麟。

一闭眼,眼前依然是腐烂的碎尸,肿大的一颗头就在鼻子底下,咧着空洞的嘴巴朝着天空微笑。

沈谢当即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得干净胃里的东西,吐不掉心里的腥臭。沈谢闭着眼,动也动不得,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嗓音叫了一声:“唐叔叔!”

“我在这里。”唐远沉静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我陪你们下山。”

林非被迫又走到这里,已经晕了过去,沈谢怕唐远牵动伤口,伸手接过林非,勉强抱住了,跟着唐远飞快地下了山。

都江堰的轰鸣在山下听得格外明朗,水清木华,鸟语花香,一派太平气象。沈谢心中微微舒畅,抬起头正瞧见一株无名小草,娇怯怯的一颗红果子挂在梢头,仿佛美人含羞似的低着头;然而那美人突然抬起脸来,冲他咧嘴一笑,满脸血污,身后的草木也化为了一个个横死的人,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他尚未倒下,已然昏厥。

再醒来时,已是在成都的客栈里,换了干净的衣裳,身边包袱整整齐齐,林非就躺在一睁眼便可瞧见的榻上,睡得十分安详。

沈谢不见唐远踪影,心中有些慌,趿着鞋便起身想先去开门,一眼瞥见包袱下压着一张字条,心中一沉,拿起来看时,果然是唐远留的字:

我携虎符领军平乱去也!你二人乖乖回家!

沈谢看了,不由得苦笑,推醒了林非给他看字条,笑道:“叫咱们回去呢——我可是真不想留了,回去吧。”

“我不走。”林非摇摇头,“落在苏谨言身上的‘道情’,差不多到发作的时候了,我用的不是自己的血,没法确定他现在有没有毒发。既然他在这里,我总要看着他死了才走。”

林非说完,凄然一笑,抬起身抱住沈谢低声说道:“我就是看不开,忘不掉——我恨苏谨言,恨死了。”

☆、13

恨一个人恨到看不开、忘不掉、非置之于死地的地步,沈谢从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人,十年少年时光都在和尚堆里度过,修炼得心如止水,对红尘苦痛全无概念。一个人因为间接的杀亲之仇,便要用上道情那样狠毒的手段来杀人,沈谢心里总是不肯接受的,但这个人既是林非,他也就不那么难过;只要林非开心了,他便觉得值得。

道情的潜伏期因人而异,快的有两年半便发作的,慢的也有三年多几个月的,与落毒的剂量和中毒者的体质都有关系。林非对待苏谨言,下手自然是狠的,但苏谨言自幼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许多,因此道情的发作时间便说不准。早在来成都的路上,林非便悄悄对沈谢说过,这回有唐叔叔做借口,来成都便不会引起苏谨言兄弟的疑心,正好能叫他亲眼看着苏谨言心碎而死,了却林是一生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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