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凄然笑道:“你肯来,自然好。”
沈谢见林非有了靠山,心中宽慰许多;唐远虽被迫接任掌门,但有林非帮助,想必也能开心些,便不由得高兴。一场闹剧如此草率地收了场,他只叹苏慎行死得冤枉,唐老三过于执着,人们非要用新的仇恨代替旧的仇恨,又不听劝,实在是众生皆困厄。
他本想叫林非一道去少林寺,却想起林非已经和唐门做了联盟,此刻恐怕要有许多事务处理,因此虽然不舍,仍向他告辞,准备一个人上路。
林非一直将他送出城门才红着眼圈停下,说道:“你去罢。”
直到很多年以后,沈谢仍时不时想起这句话,然后长叹一声,静默半晌。
☆、16
他一口气赶到少林寺,拉着释悔把四川之行细细讲了一遍,又道:“师父,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个人都是有关联的。”释悔听了,略笑了一笑,道:“是啊,一个牵一个,一个放不下,便所有人都放不下。”
释悔虽是出家人,但沈谢自听说了他的身世故事后便从心里不觉得他是出家人,本来又和他亲密,不像对着释然那样严肃,便非要拉着释悔说往事。他经历过成都一劫之后,于自身恩怨又看开了一层,听别人的故事时不会太想着“我以为要怎样才对”,因此很少开口打断对方。释悔说了几句,见他听得专注,也打开了心思,一条条细讲起来。
许多年前的事,释悔只淡淡地交待了参与其中的人物,末了说了一句“后来他过得很快活”便开始讲与沈惟、林青山的纠葛。那时他已经做了少林寺的释悔和尚,只是行动自由,又不受戒律约束,季节好时便会四处游赏山水,排遣胸中的郁结。
他与林青山交好后,时常有些书信往来,谈经论道,相互因为知己,十分和睦。
有一日山下送来急报,林青山一改温文尔雅的作风,满篇云山雾罩,鬼气缭绕,血字落款,大红蜡烫封笺,惊得释悔立即出发赶到了杭州。林家白幡低垂,哀婉肃穆之意充斥着小小庭院,释悔又惊讶,又伤心,抓住了林青山问了详情,一听之下,拍案而起,怒道:“这次绝不放过他!”
沈谢听到这里,不由得问道:“那前一次怎样?”他知道自己爹爹为人狠辣,信奉斩草除根的道理,如果真有前一次,甚至前几次,都是不足为奇的。
“前一次?没有前一次。”释悔想了想,摇头道:“我没听说过。”
他看出沈谢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突然叹了口气,笑道:“我曾眼睁睁地看着挚爱之人离我而去,听说好朋友也遭遇了一样的事情,自然越发气不过。”
气不过的释悔安慰了朋友一番,与他慢慢商量对策。林青山是个书生,书生发起狠来往往比武林中人更可怕,于是便拿了一个卷轴与释悔,央他代为采购药料。释悔见多识广,虽看不懂方子本身,但一瞧那几味关键的药材便明白了这是个厉害的方子,也不多说,只拣最好的买了来交与林青山,协助他炼制药物。
“是‘道情’?”沈谢低低地叹了一声,听见释悔“嗯”了一声,说:“是啊,这名字还是林丫头替他改的,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释悔说到这一句,声音渐渐低了,沉默良久,方打起兴致来接着讲述。
道情炼好后,便如一块嫩豆腐似的,颤颤巍巍的
能拧出汁子来,化进水里,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林青山把大量的道情溶进了几坛好酒,请释悔带着去了沈惟府上。
沈惟一向与官府交好,很知道释悔的身份地位,对他当年千金买笑的举动虽不赞成,倒也佩服,敬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摆了宴席,让一家老小都沾了光。
“林青山给我服下了道情的解药后,就毁掉了解药的方子,让道情变成了无解之毒。”
道情毒发,林青山心弦尽断,死前笑留遗言:只求代为照顾女儿林是。
“只有林是?”沈谢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在心里摇了摇头。释悔说道:“我挺奇怪的,就问他非非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他竟然说,男孩儿是顶着天的,他不撑门面,难道叫姑娘出去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只是非非还小,恐怕照顾姐姐会力不从心,所以才叫你帮着照顾照顾。”
“结果全反过来了。”沈谢笑着接口道。
毒仙自幼扬名,破了苏家九连环阵、把苏老爷子气得中风不治而亡之后,更是轰动江湖,林家也从此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倒是林青山以为的顶梁柱林非,全是一副小孩子脾气,成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听人夸他一句好,先要问问是不是为了他是林是的弟弟,若真的不是,才高兴起来,脸上摆出淡淡的神色来,丢一句“过奖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佩服的”下来,回去了也不肯跟姐姐说,连高兴都要憋在心里。
释悔谈起林非,全然是谈论自家孩子的口吻,末了总结道:“非非啊,就是个小孩儿。”
林是破了苏家九连环阵后不久便遭了苏家兄弟伏击,给苏慎行一掌打成重伤,靠血麒麟吊着一口气上了少林寺求助,释悔拼劲全力也只保住了她一条性命,一身的内功却是再练不回来了。释悔真心难过,觉得十分对不起林青山,不仅让他姑娘成天要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还教她伤得几乎站不起来,若是林青山地下有知,恐怕要给自己再来一坛道情了。
“林丫头真真是个奇人。”释悔说到这里,击掌赞叹道:“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苏谨言下了帖子非娶她不可——给林家找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
沈谢回想在太平坝上所见所闻,一直以为是林是苦恋苏谨言,情愿为他拼掉性命,却不想是这么个开头,不由得愣了。释悔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说道:“我也猜林丫头对苏谨言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唉,其实这也是她的为人——苏夫人死得,苏少主却死不得;苏夫人死了,最多原本姓林的东西就改姓苏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日
后非非要是争气,再抢回来也是一样,可若是苏少主死了,她一个寡妇,还能成什么气候!”
这种想法,沈谢从来没有过,顿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看着释悔淡漠的表情,心中很不是滋味。江湖中人心险恶,他是知道的,但具体怎样险恶却毫无经验,加上林非一向把林是描述成观音菩萨一样的人物,便越发不愿意相信苏林姻亲之中竟有这般算计。然而释悔这一说,他不由得不去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能安慰自己“苏谨言那般身份,怎能被一个姑娘胁迫,定是真心爱她才要娶她的”。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通畅了,听释悔接着说道:“后来林丫头死在唐老三手里,苏谨言虽没说什么,对唐家从此也没再给过好脸。反正他们两家本来就是世仇,说不定哪天就要打起来的,后来为了青城药庐,到底是撕开了脸皮,你看闹得这个样子,连唐远都搭进去了。”
释悔说到唐远的时候,眉宇间全是遗憾惋惜,沈谢一看就知道自己编了一路的借口全没派上用场,释悔见过何等世面,想必一看到是自己来送令牌就知道真相了。
“沈惟害死了林青山,林青山反手又害死了沈惟,苏家和唐家一直纠缠不休,林非跟苏家、跟你也没完没了——只有你,身背血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常见。”释悔盯住了沈谢,悠悠长叹,又自顾自出神去了。
沈谢细细一想,向释悔微笑道:“我爹爹照顾我那么多妈妈本来就照顾不过来,也就不怎么管过我,加上我从小就不在家,对那些人大约是轻看的。阿非满心满眼只有毒仙一个,毒仙出事,他自然不能像我一样无所谓。至于别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看不开——人死了几代,山石也不会改变,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释悔听了这些,无动于衷,低声叹道:“只可惜了唐远,好好的一个闲人。”
“唐叔叔不是自苦的人。”沈谢上前握住释悔双手,郑重说道:“他心里装着许多人,不像你我为情所困。”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满脸绯红,只盯着地板看,不敢去瞧释悔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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