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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忽然觉得脖颈有些莫名的凉。大臣都停下来转头去看他，于是他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道：“朕今日乏了，不如诸位爱卿暂且退下，此事改日再议。张卿留下。”

大臣鱼贯而退，冯褒也恭敬地行了礼，跟着退了出去，回手关上了殿门。

张居正依然坐在椅子上，恭敬道：“不知陛下留臣所为何事？”

万历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掀开帘子，低吼道：“朕留你何事，你能猜不到！”

张居正终于动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踏过那块青毡，一直走到万历跟前，直直地看着万历道：“臣猜不到。”

万历觉着心间一把火猛然烧起来了，烧的他心口发烫，他的手缩在袖子里紧紧地握着一小方石头一样的硬块，拼命忍着挥出一拳的冲动，竭力忍耐道：“张卿，你到底要什么？”

张居正愣怔了一瞬，随即笑道：“这话该由臣问陛下，敢问陛下要什么？”

万历终于彻底地怒了，他不傻，都到了亲政的年纪了，张居正还把持着朝政不放，之前还能说是李贵妃求着张首辅留下辅佐幼帝，现在呢？！老百姓是怎么说的！说着天下就差姓张了！宫人是怎么说的！说要变天了！他万历就算再无能……再……

“再什么？”张居正问。

万历猛然惊觉他竟然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何等的冲动，何等的愚蠢。

张居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陛下，你不该问臣要什么，你该去问问太后娘娘要什么。臣斗胆求皇上赐块免死金牌，臣尚且爱臣这一颗项上人头。”言毕转身即走，也不顾万历如何。

万历愣住了，看到张居正离开，想也不想地从背后抱上去环住他的腰。张居正比万历高了半个头，万历恰好能把脸埋在他肩胛骨的位置。

张居正体内积蓄了许久的温度隔着厚厚的衣衫一点点传来，沾上万历的脸颊，万历有一瞬间的分神。

——到底是什么，造就了今天错杂不堪的局面？

万历的脸贴着张居正的背，恍恍惚惚地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张居正这人天生就是命好的。他出生的时候祖父就梦见了白色的乌龟，是极大的祥瑞。更兼张居正少年神童，眉目如画，虽说考举人时有顾璘挫一挫他的锐气，仍不减他年少天才的锋芒。

张居正入京的时候京城正是两营对峙的时候。徐阶同严嵩斗得你死我活，彼此之间几乎到了一个火星即能引起一场爆炸的程度，张居正一个白白净净的官场新人，却能公然坐轿出入徐府、严府，还落得一个“光明磊落”的称号。这些事，万历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

再往后就是自家老爹不争气的身体，老皇帝急了，非常急。老皇帝心知万历和他的兄弟姐妹尚且年幼，将来无论哪一营胜出，新即位的小皇帝都必然成为傀儡，任由人摆布。

老皇帝最后挑中了张居正。老皇帝急得只看见了“光明磊落”四个字。

所以严嵩输了，徐阶输了，甚至高阁老都输了，张居正赢了。

那段腥风血雨无需赘述，万历只听出宫采购的小太监说，严嵩于茶楼中的称呼自“严首辅”变为“严大人”，再自“严大人”变为“严嵩”，最后变成“严老贼”与“奸臣”，便可推知其中一二。

万历有时候在小太监中厮混，偶然能听得一两句说冯褒狠的，冯褒何尝不狠。先帝生命的最后两年过的十分狼狈艰辛，病体拖延。那一年恰逢瑞雪丰年，正是冯褒第一个来报了瑞雪的消息，给苟延残喘的老皇帝带来些许精神的寄凭，而后冯褒竟一个人到雪里站了三个时辰，在寝殿外站成了个雪人，说是要为皇上积蓄上天赐下的福气。

就这么一站，站出了冯褒的步步高升。

后来万历才晓得，这一招，竟是张居正教冯褒的。

再往后张居正做官的路就如天梯一般，别人尚且在山路上回转，他却已一步登天，严嵩死了，徐阶养老，张居正便赫然成了首辅，年轻才俊，前途无量。

老皇帝反复的说，此人是再世管仲。李贵妃眉头深锁，道莫忘霍光。

老皇帝去了，张居正又是顾命大臣，万历无需回转也猜到了李贵妃的心思。故而当他看见李妃同张居正欢好时，他竟一点也不惊讶。李贵妃不过是为孤儿寡母要一个保证，张居正不得不给她一个保证。万历怔怔地站在窗户外看着两人颠鸾倒凤，也看着张居正那张在□中极度清醒的脸，心里泛上来的居然是……母妃，明明是我，先遇见他的……是我先的。

李贵妃宫里的花开了，花香有一阵没一阵地拂过万历的脸，有些轻微地撩人。万历怔怔地看，恰逢张居正抬头看那扇未掩上的宫窗，四目相接，万历看着张居正动了动嘴唇，然而终究所有声响都淹没在李妃轻轻的嘤咛里。

☆、3

万历回到自己的殿里，彼时先帝去世已近一年，皇城上空盘旋的阴霾已逐渐散去。那些机关算尽尔虞我诈也都逐渐淡化，皇城高墙圈定的一方天空显得莫名的蓝，仿佛有人拿着水擦过一般。

万历抬头看那天，他自己也知道能变天的，不会是他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