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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年树妖。老古当年不叫老古，也没有名字。他有「知觉」的时候，就是开始思考「我是谁，我来自哪裡，要到哪裡去」这叁个伟大深刻而着名的问题的时候，就注意到自己和旁边的树不太一样。

只有他身上缠满了红布，树干下摆着蜡烛，有时候会有燃烧的香火熏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人们管他叫神树。小古树自己虽然不算神力无敌也可称得上挥洒自如。平常大家许下的小愿望诸如「明天家裡有肉吃就好了」，「想娶邻村阿菊為妻」此类的要求还是很能实现一下的。久而久之得到了「很灵的神树」的称呼。那时还不叫老古的小古树乐得像是得了王冠，恨不得每天掛在头顶上。

离小古树住的最近的一家人姓古。古爷爷会把小古树下的香灰和蜡清理走，让头顶光环脚下却不那麼舒服的小古树爽快一点。

后来古爸爸变成古爷爷，后来的后来小古也变成古家先人，进了古家祠。

古家人照顾小古树，不知不觉过了五百多年。古家出过进士，出过将军，出过大官，出过美人，出过画家，也出过侠客。古氏一族言曰「皆因神树庇佑」，给他修修剪剪，弄出一片得天独厚生长的条件。说得小古树还超级不好意思的。

「其实人家也没什麼本事是古家孩子自己争气罢了。」

但不可否认。小古树还是远近百里妖怪精怪中成长最好的品种，可评得上是S级别的珍品。

彭咸以八百岁為春，八百岁為秋。大椿以叁千岁為春，叁千岁為秋。小古树长着长着还是古树，转眼人间千年，又到了战火纷飞的年景。

小古树所在的村子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远的地方倒是又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战场，还时常能挖出断刀断剑。

只是这次战火燃遍中华大地，古树村也不能倖免，有一天这裡被闢為战场。战役中一棵炮弹砸歪了小古树，树根断了一半。

古家近代式微，此辈古爷爷虽然有钱有地，但也留不住跑出去闹革命的儿子和孙子。

寂寞的古爷爷和老伴两个人在这个荒芜的村子裡，找了个大木头棍子一边支住小古树，一瓢水一瓢肥地浇下来。

小古树半口气凑成一口气的时候，古家革命特别旅归来，可惜只剩下两名成员。小古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人会忽然间消失不见。但大古和二古仍旧是变成了排位供在家裡那个破败的祠堂裡。

缓过劲来的小古树，以前也经常收到类似「求神树保佑夫君平安归来」的祈祷，可是古爹爹沉默叹气，偶尔在树下喃喃念着「儿子怎麼就回不来」的神情语调，比祈祷词更加让小古树不能忽视一筹莫展。

「我也不知道让大古二古回来的方法呀。」每次这麼跟自己说，心裡难受的感觉却还是挥之不去。

精怪们活得时间长，用时间就不那麼仔细。小古树一直纠结於上述问题无法释怀。他这麼一纠结，再一回神，古爹爹变成了古爷爷，古爷爷变成了牌位。昔年的叁古变成了古爹爹，带着儿子不知用从哪裡听来的「邪法」，给孩子叁拜大树。小古树尚未弄清楚事情缘由，就被寄身成爹。

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身上的红布和旁边的祠堂因為「破四旧」都被毁了去。小古树差点也被砍掉。但摄於树下二座烈士墓，最终留了下来。寄身的「儿子」古叁古传家的独子古裕城，从小身体差，古叁依着侗族秘法，将他「寄身」给神树。这一寄身可不得了。小古树的隐身术失效，扑通地从树上掉下来。他怕被古家人发现，四处乱跑一通，闯进了公家的地裡，被抓住教训了一顿丢了回来。

一身伤的小古树坐在树下鬱闷，被一个慈祥的中年美妇拉了起来。

「小朋友，你怎麼了？」

小古树止住啜泣，把被殴打的来龙去脉讲给了妇人听，重点集中在被欺负了好伤心上。

美妇摸了摸小古树的头，问他：「几百年在山裡过得可好？」

小古树惊奇地抬头，这个貌似平常的妇人，怎麼能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凡人。

他透过妇人的身体，隐约看见一棵参天的银杏树发着微光，从吐芽到盛绿，到树叶尽黄飘摇散落，一岁枯荣，弹指千年。银杏树不断长高长大，盘曲的树根深深纠缠着大地，伸展的树枝抓向天空。身边的树林不停扩大，远远地覆盖了一座山头。

小古树愣愣地问：「阿姨，您可是银杏？」

妇人点点头，「不是阿姨是姥姥。」拉着小古树向村外走去。

从此小古树在银杏姥姥的指导下，不但通晓了树的法术，也学得了生活在人类世界裡的技能。

「寄身的秘密在於，你得照顾这个凡人的一生。」

「而且，你从此必须得生活在人类之中。」

「这本是百害而无一利，但是……」

不过小古树还是一点也不明白但是之后的话是什麼意思。

寄身的儿子古裕城，越来越不能不让小古树去注意。有一种忍不住想要去追随的气质在这个便宜儿子身上出现。出於法术的契约，出於责任，出於义务，出於和古家人世世代代纠缠不清的恩情，小古树单纯的脑袋瓜裡头根本想不清楚，只知道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让别人不敢欺负他，让老师好好照顾他。用法术来做，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小古树处处回护古裕城的事情，在银杏姥姥扇了他一巴掌之后而告终。

「活在你製造的种种假象裡，古裕城永远成不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小古树不明白，但银杏姥姥的话何时错过。

在小古树的默默注视下，古裕城时时痛苦地纠结，又豁然想通，悟出了许多小古树不可能交给他的东西，却又生出更多的迷惑，更多的彷徨。

古爷爷和古爹爹被很多人欺负。青年古裕城日夜担心，焦虑变成了愤怒，愤怒无法化解，又变成焦虑。小古树见到古裕城这样，傻兮兮跑去照看古爷爷和古爹爹。回来的时候却到处找不到小古。焦急的小古树发动四方法术全线搜索，终於发现小古躺在一个小山谷底下。小古树开心地跑过去推他起来，可无论怎麼推怎麼叫，小古都没有再移动分毫。

小古树有点明白人為什麼会忽然消失不见了，為什麼从古到今会有那麼多人在自己面前祈祷着「魂兮归来」。他抱着小古不再动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这种感觉很陌生，小古树也不想现在想明白。他把古裕城的尸体带回树下，用庞大的根系重重包裹起来。

终於还是忍不住，坐在树下满手是土地大哭起来。

银杏姥姥字虚空中走出来，伸手擦掉小古树脸上的眼泪。眼泪却还是没能止住，索性抱住姥姥嚎啕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钻进土壤，化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