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觞自然也能感觉到风旗心中的波涛翻覆。风旗自幼在沙场长大不假,但是沙场上的死亡都光明正大宛如仪式,所以风旗的狠绝远远地输给在宫廷中挣扎着长大的离沐。
离沐,他是即使面对着这世上最用真心待他的人都不会忘记用心计的人哪。
“其三,离氏江山已经初成气候,要撼动不易。天青太祖离锋兵马立国,铁腕治国,民心虽有向莫氏者,到底不成气候。太宗离狄,治国仿太祖之风,大好江山离氏所得,天下莫有不以为然者。再至先帝离梣,手段已经温和,鼓励农商,轻徭薄赋,盛世之相已经颇具,离沐虽不获宠于帝宫,但是民间却颇有九皇子仁德之名,登基改元也算顺应民意。风家虽然同样盛名于世,但是却是忠臣之名,举兵造反是为谋逆,虽有三军听令终究与民心相悖,成功与否尚且不论,他日无论史书工笔还是坊间野谈是免不了叛臣贼子之名的。
当年风太公兴兵助离氏,也是不忍苍生受苦。今日离、风两家为争天下,以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此等惨象岂是他愿意见到的。风元帅与少将军又安能坐视等闲?
故此种种,还望少将军思量一番。”
军帐之中一片寂静,木柴轻爆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良久,风旗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轻叹一声:“小王爷果然好辩才。风旗甘拜下风”
云觞脸色从容,面带礼节笑意,已经浑身发寒,嘴唇都是乌紫之色,方才不过强撑着,如今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风旗从行军榻上起身,走到他身边,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径自取出一粒递到他手中,道:“离族盛世还未建成,百姓尚未真正能够衣食无忧,小王爷治世之才天下无出其右,如何能不自己贵重身体?”
云觞的手掌已成青白玉色,指尖僵硬不能活动,抬臂服药时关节处也不灵便,寒毒已是发作得深了,但是他心底却是一片暖意,他好歹是赢了不是么——这实在是一场豪赌,好在,好在风旗这个人还有弱点可抓。
丹药赤红色,艳色夺目,云觞哆哆嗦嗦地服下后,心口在一瞬间如同在烈火中爆裂,烫得人几乎要惊叫起来,随即,熔浆般的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一种极致舒畅。
焚心丸,焚心以火。只一颗,时间难求,更何况,这枚焚心珠里还加了真正的至宝。
云觞止不住诧异,道:“焚心丸里还有还有火蟾蜍,如何敢当少将军如此厚爱?”
风旗微微一笑,道:“诚如小王爷所言,这天下风旗是争不到也不能争的,成王败寇,但是风旗连同所有风家军却是不战而降,如此,后路岂能平坦。此中周折难办之处,全赖小王爷一力承担了。”
云觞苦笑,道:“将军高看了。”
风旗正色,道:“在风某眼中没有高看只有错看,若是小王爷不能担此重任,风旗拼着后世骂名也不能让风家军壮士枉死。”
云觞此时身体已经恢复了好些,见风旗神色认真,认真道:“将军且放心。风家军三十万兵马都是天青最为精锐的兵力,真正是保家卫国忠义之师。离沐其人,帝王之才,断不会没有容人气魄。只是,这些兵马名义上朝廷军队,但是效忠的却是将军父子,这可如何是好?”
风旗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深思,道:“这是我全身而退的护身法宝,小王爷请见谅风旗不能据实以告了。”
云觞微微一愣,旋即不自觉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道:“如此。”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原本就逼仄的天空愈加压迫着所有人脑中的那根弦。风旗亲自掀开军帐的门帘送云觞离开风家军营,军营门外,清王府的老管家忠叔已经等在外面了,手臂里挽着一抖狐腋大氅,看见人来了忙兜上去将大氅裹在人身上,触及到自家少爷那穿着夏衫居然还隐隐泛着热气的身体,不由得惊了一惊,但是他毕竟是王府老人了,表现得依旧十分沉稳。
风旗目送云觞上了马车,道:“焚心丸中火蟾蜍一味,是我和三百名风家军士兵在北疆极寒之地拼死求得,与小王爷之约,愿王爷信守承诺。”
云觞将登马车,闻言身形一滞,转过身来道:“必不负将军诚意。”
等到马车渐渐地都看不见了,残像才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背后,懒惫道:“明明早已无意于江山之争,却装得犹如割肉之痛,明明是挑山贼的时候捡来的东西,却说得这么贵重,风少将军果真好厚的一张脸皮。”
风旗闻言,脸上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道:“此事不关脸皮厚薄,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拿了我的东西就要给我十成的好处。”忽然,他的面容凝住,声音犹如夜空下失群的孤雁,带了一丝怅然,“那个让我大大地蚀了本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样了”
☆、惟愿平安
一场雪刚刚下过,白雪敷在红梅上,衬得那落雪愈加素色高洁,那寒梅愈加颜色娇俏。
平安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双手捂着一杯沏好的茶,也不喝,只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天气太冷,他也不肯正对着窗子的,略略斜站着,眼神寂寂。
离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落雪红梅的明妍映着一个剪影昏沉模糊,生生地就在他心里剜了一刀,一口冷气灌在喉间不上不下。
“平安。”终究是忍耐不住地出声,那声音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轻,好像才从唇边吐出便已经消散不见了。
偏偏,他听到了。平安缓缓地转过身子来,行了一个礼,连声音都透着舒冷,“罪臣苏平安,参见陛下。”
“罪臣?”离沐看着眼前之人,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华美的狐裘让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更加羸弱不堪,面色苍白竟像是比那屋外的宿雪更甚,脖间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遮住了因原来受过伤而缠着的药纱却遮不住那决绝一刺刺在他心头的朱砂。
平安看着离沐这不自觉的失神,目光微微流转,面上便仿佛轻笑,道:“罪臣尚未恭贺陛下,贺喜陛下即将新婚之喜。”
“平安。”他忍不住涩声道,但是仅仅叫出名字后,他却又无话可说了。说什么呢?他的确是要成婚了,新娘是兵部尚书之女,文采惊艳,容动京师的的凤宁熹。
“不知陛下在此新婚之即来找罪臣有何事?”他微微偏过头,不解的样子十分无辜,唇角带笑。
那人还是这样笑着,风清月冷,仿佛事不关己。不,不该是这样的,那人要笑,该当如同昔年在繁花深处一样无邪自在。是他自己将这个多年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改变到了如今模样,这是不是他登上这天青最高的位置后所带了来的报应呢?
“平安,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心中对我可曾有过那种情意?”他伸出手来想抚平他勾起的唇角上那刺眼的笑容。
平安躲开他伸出来的手,笑容也变了味,带着嘲讽,却极是艳丽,犹如一格窗子外的那映雪的红梅,轻声反问:“那种情意?”
那抹色彩瑰魅的笑容离他咫尺之遥,像是绽放着致命的诱惑,偏偏那个人仿若不自知,眼底的神色一片无辜。那一刻,离沐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酸而妒的心思——到底是尝过了人事滋味了吗?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压下心底的燥热,再睁开眼时,眼底却是压不下去的凶光。心底的不甘和恼怒使他的行动有些暴烈,他上前一步,抱着平安的后脑便凶狠地咬上了那让他不甘与恼怒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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