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疗养院,赵桥给他念了一下午的诗歌。他的视力已经很糟了,平时读书都是护工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偶尔严峻生来,就轮到严峻生。
赵桥随手找到一本诗集,扉页已经发黄发脆,纸张稍不注意就会碎掉。
他看到侧面有人用褪了一半色的蓝黑墨水写了个许字,就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旧物。
*天蓝、乌黑,都被爱,都美,
无数的眼睛见过了晨光;
它们在坟墓深处沉睡,
而朝阳依旧把世界照亮。
他用温和的眼神鼓励赵桥继续读下去。
现在,这双眼睛将要永远地沉睡在冰冷的墓园深处,而太阳照旧升起。
遗体被推入焚化炉的时候,严峻生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赵桥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握住了他的手,又很快松开。
火光照亮了焚化炉。赵桥偏过头去看严峻生的表情:他的眼神非常专注,像是个吸光的黑洞,深不见底,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到最后,赵桥都不忍心再听下去,可严峻生仍旧背脊挺得笔直,坚持目睹完了这一切。
工作人员把焚化后的骨头捡着放入骨灰盒,然后压碎。
老先生生前服用了太多抗癌药物,骨头非常的疏松,稍稍一压就碎了。赵桥恨不得捂住严峻生的耳朵不让他再听下去,可是严峻生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和他说:“阿桥,我没事。”
不论一个人活着如何,死了就只剩下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严峻生抱着这一小坛骨灰,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在他的身后,哀乐礼炮如同天空的悲鸣,久久不肯散去。
严默存,享年六十二周岁。
墓地也是他生前准备好的,严峻生初次得知他居然什么都准备好了,竟然不知道是感到好气还是好笑。
“我会常常来看你。”严峻生抚摸着石碑上新刻的字迹。“你喜欢阿桥,我会带着他来。你可能不会喜欢我们来得太频繁,就像你生前那样。但是你死了,没有办法砸东西叫我滚了,我想来几次就来几次,你终于拦不住我了……”
他说到最后,已经微笑起来。
那笑容如同雪后初晴,让人看了一眼就难以忘怀。
从墓园出来,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照得他们有点睁不开眼。
赵桥想的是让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严峻生好好休息,但是有的人注定不肯让他们好过。
下午,律师就带着经过公证处公证的遗嘱登门拜访,说是要在几名受益人面前宣读。
严峻生病还没好全,虽然没发热了,但这几天里一直反复,还咳嗽,厉害时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律师看着四十多岁的模样,戴金丝眼镜,他把在场所有人看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个数。他除了点了几个遗嘱受益者出来,还特地问了一声:“谁是赵桥赵先生?”
想着这是严家人的私事,赵桥正要回避,却被律师认了出来。
“您不必回避,这份遗嘱同样提到了您,需要您的到场才能宣读。”
他们被聚在二楼的小型会议厅,坐在一张长桌上,赵桥坐在严峻生的左手边,杨律师在正中央的位置。
按照流程,这位杨律师先是出示了公证处的公证条款,再向众人确保遗嘱直到这一刻前都是密封的。所有人,除了满心疑惑的赵桥和对这些漠不关心的严峻生,都把急切的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进入到了正文部分,有关严老先生的遗产分配,大多数东西赵桥都不疑惑:公司和股权是独子严峻生的,房产和账户上的钱依次按远近亲疏分给了几个兄弟姐妹们。一夜暴富和入主公司成为大股东都是白日做梦,事实上,他们自己也多少意料到了这一点,只是遗嘱的公布让一切尘埃落定。
遗嘱的最后,他将自己以其他人名义收购的公司零散股份直接赠予了赵桥,只要赵桥在那份转让协议书上签字,就能成为公司的新任股东。
“凭什么?他算什么?”
即使是一些零散的股份,每年的分红都尤为可观。其他人都已经差不多要接受自己出了几处不动产和现金外一无所获的现实,可赵桥的凭空获利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瞬间炸开。
“我们这些有实打实血缘关系的还比不过一个外人?默存不会老糊涂了吧?”
“峻生,你听姑姑一句劝,公司给你我是服的,毕竟你爸的就是你的东西。”一个女人转头和严峻生诉苦。“可给他算怎么一回事?一个外人抢你的东西,你就不对你爸寒心吗?”
严峻生仍在病中,精神算不上好,坐在律师旁边,面色在漆黑正装的映衬下,比纸还要苍白。他咳了两声,一手手心向下,另一只手顶着掌心,示意各位稍安勿躁。
仍旧有人不甘心,想要反驳两句。严峻生掌权那么久,骨子里自然是有霸道强硬的一面,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足够让那人噤声。
“你说了,严家上下都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自然是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没必要知道为什么。”
他咳了两下,赵桥顺手递给他一杯茶润喉。他朝赵桥露出个“不要担心”的微笑,转而又恢复成那副冷硬凌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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