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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一段时间,大殿里无人开腔,除了外面传来的雨声、雷声,再无其他声响。赵老爷和小厮许是累坏了,斜依着土墙打起盹来。严大有则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时常以警示的目光瞧看不远处的四人,足见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忽然,韩若壁轻轻“嘶--”了一声,装出一脸糊涂相,道:“其实在下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严英雄,不知当问不当问?”

严大有冷冷道:“既然不知道当不当问,那就别问了。”

韩若壁浑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只是这个问题,却不是我一个人想知道,江湖上还有不少朋友也都好奇得很呐。不知道严英雄武功绝顶,身强力壮,好威武一条大汉,却为何得了个小虫儿的绰号。”

原来,性喜玩虫的人都知道,有一种鸣虫就叫‘黄蛉子’。它全身泛绿,叫声响亮如铜铃,且十分好斗,不便与同类或异类的小虫混养。而严大有喜穿绿衣,腰间常挂铜铃,只要人一动,铃就响,宛如‘黄蛉子’的叫声,并且,他为人贪财好斗,常拿江湖好汉的性命去换富户老财的花红,因此得名。

韩若壁当然不会不知道,所以他是明知故问。

严大有岂会听不出他的意思?面上一寒,厉笑一声,道:“我这‘黄蛉子’虽然只是小虫儿,怕也是虫中之王呢。”

站起身,韩若壁走上前来。

怕他有甚异动,严大有当即也跟着站立起身,与之相对。

好像打量什么特别的物品一般瞧了对方好一会儿,韩若壁装模作样道:“说起来,‘黄蛉子’也是一种蛐蛐儿,还真有虫王这么一说,你倒也不算信口开河。”

严大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言以答。

韩若壁又佯作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瞧了瞧,露出无比惋惜之容,道:“我瞧严英雄身材雄壮,却生就一副八字眉,八字眼,眉毛粗散,眼大仁小,两边嘴角又下垂成了一个‘八’字,合起来瞧,确是有几分‘败相’,莫不是传说中的‘八败虫王’?”

拿刀带剑、行走江湖之人,最忌讳听到这个‘败’字,严大有哪受得了他这般讥讽调笑,‘腾’地跃前一步,怒道:“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嘻嘻笑道:“我这是在夸你呀。你可能不知道,这‘八败虫王’最是善斗,出牙快,下口重,和别的蛐蛐儿斗时,常常一口咬死对方,简直虫无二口,了不得呀了不得。”

说到后来,韩若壁愈发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好像真是在说蛐蛐经一样,看起来极为投入。

那高个儿女子闻听,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黄芩忽然插嘴道:“据说严英雄也是铃快手重,靠着‘真才实料’,才能踏着众多同侪的尸体脱颖而出的。这个外号,取得还真是恰当。”

韩若壁笑而不语。

他笑得很亲切,但暗里却透着股子冷厉。

很明显,对于‘黄蛉子’此人,韩若壁极是不耻,黄芩也十分不屑。

严大有怒视黄芩道:“我是杀过不少人,不过那也算不上什么。那些人虽然和我同属江湖人,但官府出据悬赏花红要他们的命,我提了他们的人头去领银子,难道错了吗?如果错了,错的也是官府,不是我。”

韩若壁皱眉‘啧啧’道:“官府的花红?我没听错吧?严英雄不

是向来以赚取富商大户私下里出的‘暗花’而闻名于江湖的吗?”

一双手不经意地按在腰间的铜铃上,严大有‘嘿嘿’狞笑几声,道:“‘暗花’怎么啦?我就是喜欢接‘暗花’,谁叫它们的价钱好呢?豺狗吃瘟鸡,老虎吃绵羊,江湖上本就全凭本事吃饭,至于那些家伙是犯了公法,还是侵了私利,关我鸟事?只要能拿他们的脑袋换真金白银就得。这些年来,死在我手底下的江湖人都是些悍匪强贼,个顶个的厉害,我猎杀他们,全凭本事,理直气壮,怕过谁来?”

一直单独一人坐在香案边的高个儿女子冷不丁来了一句:“不管他得的是‘明花’,还是‘暗花’,砍得总是强盗、恶人的脑袋,又有什么不好?”

往她那里瞧了眼,黄芩道:“表面上看起来,确是没什么不好,有时候你还可以称他一声‘大侠’。但若是仔细想想,恐怕就很有问题了。一来,富商们放出来的‘暗花’,要的其实都是他们仇家的脑袋。富商们的仇家,有一些是盗匪强梁,更多的却是商场上的眼中钉,官府中的绊脚石。若是一心赚花红,赚着赚着就成了别人的刺客、打手。这样的人,江湖上其实很多,一开始可能还有点儿原则,知些廉耻,但时间长了,就完全地出卖了自己,所以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都跑到宁王手下做了飞鹰走狗。还有一些,包括这位‘严英雄’则依附在其他富豪权贵身边混事。二来,这位‘严英雄’就算去砍那些强盗、恶人的脑袋时,手法也很有问题,他的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真正堪称江湖一绝,姑娘可能并不知晓。”

顿了一顿,黄芩又道:“你别看他今日做打手,一路护送行商,俨然一个白道英雄,可转过脸,他就可能接下某个富商权贵出的‘暗花’,去杀死另一位行商,那时候又该说什么呢?”

高个儿女子不服气道:“前一条罢了,这后一条,我倒觉没什么。既然他杀的是恶人,又何必拘泥于手段?这般迂腐,我看你不像是个捕快,倒像是个穷酸秀才!”

听她提到‘秀才’,韩若壁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干咳一声,道:“秀才便秀才,为啥非要加上‘穷酸’二字?我就是个秀才,我自己觉得还挺滋润的,哪里穷酸了?”

对他这话,高个儿女子置若罔闻。

黄芩摇了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虽说施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但纵然是面对恶人,下手之时也不能完全不择手段,否则,下手之人和被杀之恶人,又有何异?比方说,我抓住一个恶人,此人罪大恶极,我可以一刀杀了他。再比如说,我是捕快,常会遇到需要追问某种口供的情况,如果他拒不交代,那么我可以严刑逼供,残忍地对待他。但是,如果这个恶人坚心忍性,我完全没办法撬开他的嘴,而恰好他有个善良的妻子,和他的恶行毫不相干,这个恶人很爱她,我能够把这个恶人的妻子抓过来,在这个恶人面前拷问以获得口供吗?”

没想到黄芩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高个儿女子登时哑住了。

说到此处,黄芩显然意犹未尽,继续道:“或者,我可以抓住这个恶人三、五岁大的无辜幼子在他面前折磨,来逼问他的口供吗?又或者一个和我有深仇大恨的贼子,我可以抓住他之后,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他,而是把他的妻子、女儿,甚至老母抓来,在他面前一一□致死来报仇吗?”

说到这里,他似是依然气愤难平,道:“目的,非常重要。但是,采用何种手段也非常重要。有时候,手段甚至比目的还要重要。作为人,有一些底线是不可以碰的,是以,没有人可以不择手段,只有魔鬼才会不择手段。”

按理说,黄芩是不会对一个陌生女子说道这许多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子敢一个人在余大海的地盘上闹事,令他莫名产生了几许好感,又或是因为他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严大有这样的人和他总有点儿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令他心生厌恶,产生了一种一定要找出二者的不同之处,并且一吐为快的冲动。如果是后者,这些话实际上就不是对那高个儿女子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了。

听他说道这些,韩若壁叹了声,道:“说一点儿也没错,只不过有时,人不得不选择做魔鬼。但只要做过了魔鬼,就迟早会为之付出代价。”

紧接着,他又道:“依我看,昔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平定孟获,烧死藤甲兵无数,虽是为了蜀国大计,其手段却未免有伤天和。后来,武侯禳星续命失败,倒真不好说是魏延的不小心,还是他为此事付出的代价。”

语噎了良久,高个儿女子恍然道:“小时候,我爹曾给我讲过大将白起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在长平一战坑杀了四十万投降的赵兵。到后来秦王派人要杀他时,他先是勃然大怒,质问来使他替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忠心耿耿,凭什么杀他?但旋即又长叹一声,说死而死矣,他早就该死了,谁杀他又有什么分别?现在想来,便也是这个道理了。”

转念,她又道:“那你们倒说说看,这个‘黄蛉子’到底做过什么不择手段之事,让你们如此看不顺眼?”

韩若壁的面上满是鄙夷之色,道:“他做过的不择手段之事实在太多了,我估且就随便找一件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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