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夜凉如水。
“药凉了。”秦珏把汤药端到常明兮的面前。
常明兮坐在窗户底下,目光无神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对秦珏的话也恍若未闻。许由是和裴铭得知之后早已赶到,裴铭只看了一眼地上的血便想朝常明兮冲过去,但许由是及时制止住了他。
“这已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了。”许由是叹一声,道。
“副将,喝了吧,襄丘的峭壁险绝无比,这稀少的龙骨碧露得来不易。”秦珏依然是低着头,恭敬道。
秦珏端着药站在他身边许久,见常明兮迟迟没有反应,裴铭还是恼了,他大步走过去提起常明兮的衣襟,骂道:“是,没有皇上的意思,我杀不了你,你要庆幸皇上现在还活着,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裴铭不会轻饶了你。”
说完,将他重新往地上一扔。
常明兮的背重重撞向墙壁,他仰头,看不见裴铭的方向,只是阴恻恻地冷笑,终于开口:“……好一个忠臣。”
听见他说话,三个人都是一愣,裴铭甚至连生气都忘了。
“这个人是你们的皇上,你们效忠他,是因为你们没有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也没有尝试过十几年都被关在宫里,什么人都见不到的滋味,你不知道夜又多长,也不知道恨有多难熬……”常明兮的声音轻而缓,众人惊诧地看着他,没有人能想过这样一张面容上会出现这种眼神,很平淡很空茫,但是却又阴寒到了骨头里,像是能吃人一般,渐渐的,他的声音抬高起来,一字一句到最后竟然都变了声调,“那么就是因为他是皇上,他至高无上,万民臣服,所以是不是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这份皇恩浩荡!”
房间里一片寂静,久久不闻人声,裴铭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惨面如灰的仲仪,从来脑子里只有“尽忠”二字的他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他真的错了?裴铭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常明兮来,但是他仍做不到因为常明兮而对皇上有任何的不满。
下一刻,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的,是秦珏,他端着药碗上前,眉目低敛着:“那么既然皇上还活着,所以副将您也不能死。”
摇晃着的烛火,明一下,暗一下。
常明兮在黑暗中睁开眼,这层无边无际困住了他。
空气里不知道有什么样淡淡的香味,也许是药香,也许是瓜果的清香,常明兮伸出手来,秦珏赶紧将药碗放在他的手上,他将碗口送到嘴边,闭着眼睛仰头喝尽。其实这个药真的不苦,龙骨碧露,味道就像是夏日里荷叶上的露水一般,带着点清爽的草香。
秦珏松了一口气,把空碗接了回来。
仲仪他们来的时候,说是大宸为常明兮派过来的医师,与常明兮一同留在西宛的士兵认得裴铭,心照不宣地报告了小国主,将他们领进了宫殿。
如今仲仪受了伤,秦珏只能带着常明兮搬去了别的寝室,裴铭与许由是又各是一间屋子。但那天晚上裴铭想到常明兮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便起了床在西宛具有独特风情的宫殿走廊里来回走着。
而走到仲仪所住的寝室之时,透过窗影,他忽然看见,昏暗的烛火中,屋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裴铭神经一崩,立刻推门而入,待看见屋里那人站在仲仪的床边慌张地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大喝一声:“谁?”
那人举起身边的烛台,走近裴铭,裴铭眯了眯眼睛,烛光下那人的面孔露了出来,“是我,”许由是道,“别紧张。”
裴铭放松下来,但很快又皱起眉头,极其小声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许由是回头看了仲仪,道:“没人伺候我不放心,来看一眼皇上。”
裴铭看床上的仲仪,胸膛在有规律但十分缓慢地起伏着,这才点点头,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仲仪的寝室,朝宫殿外边走去,西宛的士兵在夜间巡视,见他们出示了临时的证明才给放行。宫殿外走不远便是一片荒漠,许由是走了几步,说是鞋子里面进沙子硌得难受,裴铭便带他找到一个小沙丘,等他坐下后帮他把鞋子脱掉,往外倒沙子。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许由是问他。
裴铭蹲着,重新帮他把鞋子穿好,笑了一下,又去脱另外一只,道:“其实也没有想去哪儿,就是睡不着,想跟你出来走走,我们也许久没有这么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
许由是看着裴铭一个战场上杀敌无畏的人,此时在为自己做这么细小的事情,心里不由地也有点感动,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问:“是不是今天听了常明兮的那话,心里不舒服?”
“你呢,你怎么看?”裴铭反问他。
许由是踟蹰了一下才开口,似乎是在纠结措辞,“你没有错,”他说,“你是皇上的臣子,效忠于皇上是你的职责,而且……皇上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不对的事情来,常明兮是常明兮,你是你。”
裴铭笑笑,起身坐在许由是的边上,把他抱在了怀里:“穗寒,但愿我们之间没有他们那么多阻隔,你做你的文臣,我做我的武将,一辈子为大宸效忠,一辈子在一起,可好?”
许由是侧过头看裴铭,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好,只是你那魏丞相家的小姐……”说到这里气息又微弱了下去,像是很不想提。
“你放心,我会去解决的,”裴铭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拍着许由是的手背,“你放心,回去就解决。”
许由是能感受到裴铭指腹上的厚茧正在摩擦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肤,他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但是眼里的光却暗沉下去。
仲仪是在第二日的傍晚醒来的,西宛日落的晚,平时这个时辰大宸早已是万家灯火,然而在西宛,太阳依旧高挂西边,日光仍有能刺痛双目的力量。
伤处还在疼着,但躺了这么久筋骨都像是散了一样,他捂着伤处坐起来,心想,还好那烛心台并不是很长,否则这回自己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稍稍拖着步子走出寝室,迎面走来一名西宛将士,仲仪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的了,心说也许是刚到西宛是见过的,这儿的人浓眉,深邃的眼窝,高鼻,蜜色的肌肤,长得也都大抵差不多。
那名将领也看到了仲仪,脚步顿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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