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刀挟怒出手,却是泄愤多过杀意,苏错刀反而后发制人,简单之至,纯以时机落点,一刀占尽上风。
苏错刀亦不追击,持刀而立,道:“栖见,刀出鞘是为伤人,不是为了撒娇,你是做大事的人,别耍小脾气。”
越栖见手背凸出浅蓝色的血管,一双眼完全就是烧得不能沾手的火炭,嘴唇却薄薄的勾勒出一个笑来,收刀入袖,不惊涟漪的柔声道:“你说的是……日后有空,好生教我刀法罢。”
他们这一动手,七星湖已有下属追上前来,越栖见道:“没事。”
顺手接过那人捧上的油纸伞,目光掠过苏错刀的赤足木屐,忍不住问道:“要伞么?”
苏错刀一笑摇头。
越栖见自行撑开伞,叹了口气:“从此你待我,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么?我一向运气不好,要安身立命,要翱飞九天之上,只能挖空心思费尽力气,一点精气神都吝惜不得……错刀,我一个人很累,近日已有血气衰微之症,胸口常有烧灼痛感,恐怕不能持久。”
苏错刀打量着他的脸色,但见白得清寒,笼着一层薄霜也似,整个人却愈显秀树清瑟,当下赞道:“你带些病容,倒更有梅雪病枝之意。”
这一语赞得雅致,比拟优美脱俗,越栖见却连手指都僵硬了,一种压抑的暴戾激烈的情绪几乎要挣破皮囊喷薄倾出,当即咬牙道:“苏错刀!你当我是什么人?烟花柳巷的兔儿相公?还是你内堂豢养的小玩意儿?”
苏错刀微一颔首:“对不住,我不该轻薄于你。”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诸多辛劳乃至抱恙,却也是求仁得仁罢了,世上的事,本来就公平得很,你既心甘情愿,就没什么好怨恨的。”
越栖见眸中一片阴沉尖锐之色,冷笑道:“公平?那阿离为何能独得上天厚爱?一个天魔解体,叶鸩离因祸得福,轻轻松松摇身一变,由邪而正,成了唐家三少唐离,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全无道理?”
“我真是恨得……恨得只恨为什么我不是他?我本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子……与我家破人亡忍辱筹谋一比,碧萝瘴算什么折磨?天魔解体又算什么痛楚?我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再重活一回!”
他提及唐离,苏错刀停足凝视过去,眸光到处,越栖见只觉脸颊一阵锋利凛冽的刺痛,从头皮到脊椎都麻了一麻,浑身汗毛直竖,有重重山峦也似的巨浪劈头盖脸的压垮了自己,心也随之沉到海底,寂静到了极点,也暗到极点。
苏错刀轻声道:“天魔解体……是了,你逼得他用天魔解体。”
眼神里已是完全的纯粹的漠然,这样的眼神下,人命草芥,白骨瓦砾。
越栖见身不由己打了个冷战,不肯置信,疑道:“错刀……你要杀我?”
苏错刀道:“必杀。”
越栖见眼角微微跳动,痛得歇斯底里,反而涌上一股异样的甜美,手心滚烫,咽喉里溢出腥热的甜意来,咯咯笑道:“岂止是天魔解体,他那时眼睛都被我毒瞎了,还要去西一峰找你呢,刚好在湖边被我堵个正着……他怕得要死,你却不在他身边,苏错刀,你没看好你的阿离,你护不住他……你要杀我,可你知道我也要杀他么?你只知道心疼他……”
说到此处,脸颊扭曲,声音都疵了边儿,磕磕绊绊的一字凝一个血痂,又一句撕一层血肉:“我的疼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离开七星湖,我心口空荡荡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头痛欲裂,有一晚竟去了阿离的屋子里,我换上他的衣衫,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居然做出这等下贱恶心之事……但我再怎么假扮他,却终究不是他!你不知道……你那么打他骂他,我心里有多羡慕,有多不甘心!”
种种悲怆长恸求而不得如一堵砸不碎的巨墙,沉重的筑在心上,唯一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苏错刀,却只是冷眼袖手。
有时越栖见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独独对苏错刀有这样可怕疯魔的执念,似乎将自己从幼年起所有的引而不发如箭在弦的,乃至将来注定颗粒无收无人认领的情感,尽数投射付诸于他一人之身。
如一只蚌,将刺入身体的沙粒层层包裹,明明是病痛,却用尽心力使之化为明珠熠熠,在满月出海之际打开,献祭一般捧出。
但苏错刀不要。
他心里的那片海,浩瀚无边风光无尽,却只许叶鸩离一条鱼其中游曳。
苏错刀不欲与之争辩,只道:“直说罢,你要我送一程,想来也不是为了胡搅蛮缠这些。”
伞下有些闷,越栖见两颊透出潮红,心跳得异常紊乱,忍不住伸手捂着嘴,衣袖中散出的一品沉水香的气息,让人得以一缓,低咳了几声,道:“苏错刀,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苏错刀淡淡道:“好罢,那我就不还了。”
这一句虽说得无赖,用来对付越栖见,却是量体裁衣风雨不透,越栖见怔了一怔,垂眸道:“我愿意你欠着我……错刀,我想求你一件事,好么?”
苏错刀神色不动。
“我把七星湖还给你,你与我联手结盟。你不是要杀我么?且待江湖中再无正邪之别门派之争,我愿引颈就戮,死于长安刀下……错刀,求你助我!”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身为割天楼主一事,唐家已通传江湖,为何少林武当还甘愿任你驱使?”
越栖见眼睛一亮,雨水顺着伞沿成线的滚落,洒入后颈肌肤,亦不觉湿冷,忙道:“逐空大哥早将天机阁掏空了,割天楼才是借尸还魂的天机阁,我又与正道其余诸席议定,三年后交出割天楼,由他们共掌……怀璧其罪,让出这块璧,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嘴上虽无尘俗杂念,心里却是难免贪嗔痴这三毒不净,自然喜不自胜。”
苏错刀道:“唐家堡亦是正道七席,并不曾听闻此事。”
越栖见笑了一笑,不掩讥诮:“唐家堡势大,虽不争而诸派多有顾虑,我只稍稍一提,他们便是心领神会,能趁此机会甩开唐家堡,攥住割天楼,何乐而不为之?”
苏错刀亦笑,话锋如刀:“可惜他们遇上的却是你,一个井中之月的割天楼,就使得正道七席芥蒂丛生,排挤互斥,来日恐怕更得明争暗斗,自相残杀,而三年后,割天楼多半已是一具空壳,自可大大方方的交出,你再别处借尸还魂出一个登天楼补天楼的控于掌中……栖见的手段,轻飘飘四两拨千斤,玩得是风生水起翻覆阴阳。”
越栖见广袖轻动,风神秀彻超然:“世间便有灵犀互通,如你我这般知音者,少矣……只盼来日碎琴,你能为我大哭一场,勿要相忘,可好?”
苏错刀看着他,眼神是越栖见看不懂的陌生:“碎什么琴?我若知你,西一峰上便不会求你,你若知我,此刻也断然不会求我。”
“七星湖我当然要拿回来,但不必由你赠还……更何况还要与你结盟联手,受你挟持感你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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