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闭目养神,没有应答。
“少奶奶打赵王府的方向来,可是赵王府的人?”
女人道:“不是。”这话并没有说谎。
“得罪得罪,小的多嘴了。唉,赵王府的老王爷一死,连个吊孝的都没有。老子的福气,都让他儿子用光了,儿子倒死在前头。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那车夫故意停了下来,想制造点悬念。不料过了许久,那女人还是一言不发。车夫等了好一阵,喉咙实在痒的难受,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
“我们天天在这里拉车,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的,小的,都是死在他家媳妇的床上。那媳妇是谁,就是陶大户的女儿,当初被霸占了做小。听说那娘们是个白虎,牝上无毛,性又极淫,专一克夫。先是克死了小的,本来要杀了殉葬,但那老的喜欢,结果就脱了丧服穿上红袍,又给收用了。你说,就算老王爷不恨她,老王妃能不恨她么?偏偏就这里奇怪了。赵王府厨房伙计说,那老王妃对她,比老王爷还要爱护。只是这一回克死了老王爷,不知又要拿她怎样。这事奇不奇?”
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道:
“你不信么?那一老一小两个王爷,那死相,都是一个模子里掉出来的。瞪着眼,张着嘴,不流精只流血,一滋儿一滋儿的往外冒,把褥子都染红了三床!真是活该。——唉,您别怪我对你妇道人家说这些龌龊的。得罪您了。不说这些,我就困得发慌。我若睡着了,路上这么空,撞了人就不妙了。撞了人也无妨,摔了您我就过意不去了……”
“到了。”
“嗯?”
车已到了井水胡同。女人从车上走下来,给车钱。车夫嫌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这么长一段路,现在又是过年。再说,三年前就不是这个价了。”女人便从手上脱下一个银戒指,赏了那车夫,也不再回头,直接往一座院落的方向走去。车夫便赶着骡车离开了。
隔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筚篥声,和清脆的嗓子。门扉闭着,那门才上新漆不久,门牌上“介福班”三个字被磨掉了,转而写着“春在班”三个瘦金字。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几个少年的脸回过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筚篥,弦索,大鼓,也都停了。
“你是谁?”一个问。
“请继续吧。我只是看看。”
大概像这样被陌生人打断,也是常有的事,少年们又重新拾起了调子,吹得吹,拉的拉,弹得弹,唱的唱,继续演练着。女人看着他们演练,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微微闭上眼睛,慢慢沉入回忆里去。
她在想什么呢?
在哀叹生死与别离么?
在怨恨无常的命数么?
一个化了浓妆的女戏子突然从屋里快步的走出来,才站到廊下,便对少年们训斥道:
“好好练,适才怎么停了?”
少妇听见,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起身。
那女戏子也呆住了。两人都怔怔的立在那儿,远远对望着。少年们也感觉到其中不寻常,停了演练,退到了屋里面去。
半晌,那妇人才道:
“好端端的大门,怎么也不写幅对子呢?看着怪凄清的。”
“自从朝廷开了科举,前朝的老秀才都去攻书了,哪个还把写对子看在眼里。只可惜……”
她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了。她们两人此时此刻都想到了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再也不能参加科举了。
“三年了。”洵美低声道。
“是啊,三年了。”三秀也道。
三秀她并没有问洵美是怎么从王府回来的。
而洵美也没有问三秀介福班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怎么又改了名字。
她们两个人只是在那里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三秀问洵美:“你想听什么?”
“你居然还记得欠我的帐。”
“一笔烂账。”三秀道。两人都笑了,忽然又不笑了。
洵美说:“我还是想听《救风尘》。”
三秀说:“好啊。这里唱不好,到前面的屋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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