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赤浪翻涌犹如狂澜,万千火星沾染朱碧两色的八角阁楼。
司徒庆随那披火的琴弦飚出,竭平生之力,后发而先至,剑气过处,划地劈开尺深的石壑,强行将席卷而来的炎气火澜隔绝。然而玄默神功的魔音,已由骤散的百弦灌耳,他眼前花麻一片,耳心爆痛欲聋,再也看不清、听不明。他剑法顿改,恣意抡转挑刺,一招百影,疏疏还密密,整整复斜斜。雪色剑光与森罗火弦相撞,宛如凭空遍地开花,绚丽转瞬就湮灭无踪。
司徒雅默不作声打量密匝匝困住司徒庆的弦网,那冰蚕弦丝火烧不断,刀剑难斩,以司徒庆手中的剑,是决计冲不开的——除非入阁去取那两把名为‘夕照’和‘绝壁’的吹毫断发的宝剑。而司徒庆去取剑的工夫,对他而言,了结步白秋,绰绰有余。
后院厢房里,暗卫九和步白秋彼此换过衣物。暗卫九对着铜镜麻利抹好易容膏,又用短刀仔细削下步白秋的胡须,自个黏上,再替步白秋改头换面。万事俱备后,穿着鹤氅八卦襟的暗卫九,吹灭房中蜡烛,从榻底摸出夜壶,背对步白秋,开始掏家伙摆柳。
步白秋怪异地看着沉心静气想解决内急的‘步白秋’。
不知是紧张,还是憋得太久,暗卫九努力了半晌,却憋不出尿意。他突然很想念他的小主人。他想象着,司徒雅站在府外深巷里,翘首等待他翻墙而出的模样,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袍,神情也许有点焦急,也许还有点醉意,但语气温柔蕴藉,唤他暗卫九。
厢房外传来青城子弟惊惶的喊声。一股暴戾的劲风震碎了门牗,暗卫九适时拔出步白秋的佩剑,回身怒指黑袍玄氅戴银面具的‘殷无恨’,‘殷无恨’却没有看他,而是斜睨着旁立的步白秋一眼——
此时步白秋已易容妥当,一身暗卫打扮。房中黯淡无光,乍看与暗卫九平时模样如出一辙。
只要步白秋不说话,暗卫九有自信,只与他打过一回照面的殷无恨,绝对分不出孰真孰假。
然而此‘殷无恨’非彼殷无恨,而是与暗卫九朝夕相对的司徒雅。司徒雅觉得奇怪,‘暗卫九’见了他,竟是一副抱元自守的姿态,并未遵循司徒庆的命令尽忠职守保护‘步白秋’。
司徒雅无暇深思,他一时也想不到,暗卫九会和步白秋互换身份。至于‘暗卫九’的眼神陌生,他以为是他正在假扮‘殷无恨’的缘故。
此时‘暗卫九’不救‘步白秋’,对他而言再好不过。想罢,他速战速决抽身换影,宽敞的玄色外氅在他掌中一荡,化为千丝万缕,向榻前惊惧交加的‘步白秋’梭去。
“……”暗卫九手中的青城派长剑根本使不上,他甚至不及躲避,那黑云般的冰蚕丝线已洪涌而至。他这般亲眼目睹,才明白,这‘殷无恨’杀人,用的不一定是琴弦,招数也不一定是以五音攫五脏的‘勾魂夺魄’,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最终想的是,小主人不必为二十万两黄金伤神了。
最后一刹,司徒雅神使鬼差看向对面‘步白秋’的眼睛,‘步白秋’的眼睛很亮,像是灯花在子夜爆燃,蕴着沉稳友善的笑意。这双眼和暗卫九的眼睛如出一辙。毕竟一个人再怎么改头换面,心绪流露之际,眼神始终难以改变。
司徒雅身形骤转,‘太古风回’抢到暗卫九身前,出指如电锁了暗卫九几处要穴,同时以九如神功拨转千头万绪的冰蚕丝,直打那夺门而出的假‘暗卫九’。步白秋见势不好,拔剑要施展归一剑法抵挡,却在腰间摸了个空,他早已将剑交给了暗卫九,这瞬息迟疑,使得他旋即抱恨而终。
“……”暗卫九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步白秋的尸身让冰蚕丝钉在门槛处。他实在想不通,‘殷无恨’如何能在一瞬间识破真正的步白秋。
司徒雅则发了一身冷汗,不知该骂暗卫九愚忠,还是该恼暗卫九调皮——竟还煞有介事黏着步白秋的胡须。他有气不能出,冷冷振袖收了冰蚕丝,转向暗卫九,将计就计,抑着嗓子沉沉笑道:“碍事的暗卫死了,你的青城猢狲也逃了。白秋,本尊等了你二十年,如今再没人能阻挡你我相好了。”
暗卫九呆了呆:“……?”
第三十九章
司徒雅挟起呆若木鸡的暗卫九,大张旗鼓掠出司徒府。在司徒府的暗卫和正道群雄看来,则是‘殷无恨’挟持了‘步白秋’,一时间投鼠忌器,纷纷住手。
九如神教教众和欢喜教旧部伺机撤离。唯有左使谢必安和右使范无救,还在与武当派的张碧侠苦战。张碧侠将一套太极拳使得刚柔并济,配合武当弟子的天罡七星阵,竟与他俩打了个平分秋色。
谢必安见势不好,大叫道:“教主,你把属下忘了!”
司徒雅传音道:“张碧侠,步白秋在本尊手里,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武当派难辞其咎。”
张碧侠闻话停手,气发丹田,义正词严朗声怒斥:“殷无恨!”
群雄闻声殷切望向张碧侠,盼这武当高徒,代表武林正派痛骂魔教。张碧侠激动地发了一声喊,却未及准备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此时见自己忽然备受瞩目,一急之下词不达意脱口而出:“我武当你!”
众人为之绝倒,只觉此话一出,再无句可对。司徒雅却不假思索回敬:“本尊锄禾你当午,魔教了你武当!”如此这般,正邪两道不知所云地宣了战。群雄怔怔目送‘殷无恨’及其教众全身而退。
莫见怪和玉玲珑候在司徒府外的深巷,闲聊九如神教的老教主昔年闯荡江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采,两人聊到兴起处,忽瞥见司徒雅抱着‘步白秋’翻墙而出。玉玲珑奇道:“表……”
司徒雅打断道:“抓住司徒雅了?”他怀里的暗卫九听得双目猛睁。
玉玲珑愣了片刻,一本正经对答道:“抓住了,教主,我已点了这昆仑老怪的穴道……”
司徒雅睇向莫见怪。莫见怪怫然,潜运内功憋出内伤,喷出一口血,又兀自封存了膻中穴,静待武林正派解救。接踵而至的左右使见状催促道:“教主,后有追兵,此地不宜久留!”
一干魔教人士理所当然,抛下身为昆仑派掌门人的莫见怪,功成身退,趁夜齐展轻功,至于益州外几十里地的龙泉镇。暗卫九本是茫然无措,这时听闻司徒雅为欢喜教所擒,更是雪上加霜,默想到了欢喜教的老巢,该如何利用‘步白秋’的身份保全司徒雅。
司徒雅向左使谢必安使个眼色,谢必安心领神会,寻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将闲杂人等打晕拖走,再恭请自家教主入住。司徒雅打量了一番宅院偏房内外两间的隔帘,沉声道:“司徒雅关在此处?”
玉玲珑机灵道:“正是。”却不知她这表哥要唱哪出——司徒雅正扮着殷无恨,这一时半会,她从哪再找出个‘司徒雅’来?
“……”暗卫九想偏头看那隔帘,奈何几大要穴为司徒雅制住,血气受阻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司徒雅将暗卫九撂进椅中,解了他哑穴,向右使范无救发号:“看住他!”
范无救领命抱手,目光如炬,冷冷盯住暗卫九。
司徒雅与左使谢必安、副教主玉玲珑掀帘入了内室。这内室只有床榻和桌椅,自然不可能再有一个司徒雅。不过两人已隐隐约约摸清司徒雅的打算,兴致盎然地端茶递水,等着听自家教主唱戏。
司徒雅清清嗓子,揭开茶盖,撩了撩杯中水,煞有介事道:“把他扇醒。”
谢必安正琢磨这要怎么扇,玉玲珑已道了声“是”,拍蚊子般左手扇右手,又右手扇左手。司徒雅冷笑一声,将茶水泼之于地。玉玲珑旋即踮起脚,拽住谢必安的衣襟,叱道:“我家教主要问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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