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坏哪有你讲的这般泾渭分明,”司徒雅打趣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正道,也有魔教。”
暗卫九道:“在下心中没有魔教。”
“说得轻巧,你维护这人,必定损害那人。看似小义,不过私心。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心胸狭窄,不容异己,非要你好我坏,算甚正道?”司徒雅打住话头,“罢了,我不想欺负你。”
暗卫九道:“诡辩,你滥杀无辜,本该于世不容。”
司徒雅一本正经道:“黄帝大战蚩尤,也杀了很多人。史上所谓明君,哪个手里没有千百性命?照样占尽天命。纵观古今,世人就是喜欢无事生非,不断自相残杀。优胜劣汰,才能前行。”
暗卫九道:“是你将人心想的太险恶。”
司徒雅理所当然:“世道本就险恶至极。因此人与人之间,若能不惧险恶,对彼此毫无防备,一心为对方着想,就会善由恶生,情由善起。这正是相爱,最难能可贵之处。”
暗卫九沉思片刻,缓缓道:“……教主你和司徒二公子,就是如此相爱?”
司徒雅听得一口血哽在喉头,暗卫九的思维总是给他惊喜。
暗卫九怀疑地看着司徒雅。
司徒雅转头挑起竹帘,望向船外茫茫江水:“过去十几年,我是司徒雅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我知道,他很喜欢你,”他清清发紧的嗓子,厚着脸皮续道,“你要是与他情投意合,我高兴还来不及,甚至可谓,此生无憾。”
暗卫九默不作声,待船行过巫山,才低沉道:“我实在不能理解魔教。司徒二公子虽然是我的小主人,但也许,我根本就不理解小主人。如果魔教是小主人的选择,烦劳教主,照顾好他。”
司徒雅眼中一黯,半晌点头道:“好,我会照顾好他。”
暗卫九勉强挤出声音:“小主人有教主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我担心。”
司徒雅笑道:“好,既然你去意已决,就用不着再牵挂他……”
暗卫九突然想起蛊玉,情不自禁又问:“小主人是否中了蛊术?”
司徒雅平淡道:“少时,司徒雅为了练功,和冰蚕蛊相处五年。不过,此蛊有益无害。彼时我和司徒雅关在一起……他中的是雄蛊,此蛊吸附了历代教主毕生功力,可令他天下无敌。而我中的是雌蛊,以便约束他。只要雌蛊不死,他就安然无恙。”
暗卫九谨慎地打量司徒雅,无奈只能看见斗笠那层白纱:“教主,你真是小主人的朋友?”
司徒雅道:“我与他,从小同甘共苦。其实除了我,他不需要任何人,也不该需要任何人。”
暗卫九木然点头。
司徒雅推心置腹道:“你不愿与司徒雅为伍,又让司徒庆逐出家门,准备往哪去?”
暗卫九一想到司徒雅事事瞒他,常把仁义挂在嘴边,行事却和魔教同流合污,便觉心痛非常。他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将司徒雅拉回正道。绸庄一战后,司徒雅已成为众矢之的……他突然心生一念,此后他可以假扮司徒雅,拜访各派,向武林同道负荆请罪……就算因此丧命,也能暂时保住司徒家名声,或许,因此丧命,司徒雅会顾念主仆之情洗心革面?
司徒雅见他突然双眼放光,就觉没好事:“告诉你一件事罢,正月十五,是司徒雅出生之时。”
暗卫九记得这个日子,很多年以前,正月十五灯会,司徒雅缩在司徒庆怀抱里,用冰糖葫芦指着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慷慨义气。那时,正是司徒雅告诉他,收留他,要他抓坏人,保护好人。
“我已查清,改元那年正月十五,司徒庆本想携司徒雅逛灯会。临时有变,去的人是司徒锋,”司徒雅打断暗卫九的回忆,一字一句道,“暗卫九,收留你的公子,是司徒锋。”
暗卫九蓦地抬头,懵懵地看着司徒雅。
司徒雅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司徒雅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你既然要弃他而去,就要彻底死心,也好让本教主安心。你的小主人,理应是司徒锋。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司徒锋。他还没死,如今正在剑门关小剑山闭关。我往江南,和你道不同不为谋,你就自己去罢。”
不待暗卫九反应,他就抱起暗卫九行至船外,江面相隔几丈之处,正有轻舟逆流往渝州驶去。他涉水而过,跃至船头,将暗卫九放下,又摸出包银两放入暗卫九衣襟,义无反顾转身离去。
69、第六十九章
送走暗卫九,司徒雅忽觉释然。之前暗卫九待他百般迁就,也许,是为了报答司徒锋的收留之恩。有这层便宜恩情,暗卫九再驯服,也不过伤他于无形。如今碍于正邪隔阂,暗卫九义正词严指责他滥杀无辜天理不容,反倒让他痛快,至少,这指责,名正言顺属于他——
他是一教之主,脸皮厚心肠黑。与蛊同俦造就铁骨铜筋,早已在顺逆两境百炼成钢。而不是弱不禁风道貌岸然的二公子。为暗卫九戴上的面具,至此,成为彼此的负担,不如摘却。
在他看来,就算沦为暗卫九眼中罪大恶极的魔头,他也有魔头的优势,魔头偶尔做件好事,会比正派做好事来得催人泪下。就算司徒锋对暗卫九有恩在先,又和暗卫九志同道合,在暗卫九适应司徒锋之前,他也还有时间……他此行所作所为,必将甩司徒锋十万八千里。
如此这般,司徒雅一面慰藉排遣,一面胸有成竹,到了金陵以西的渡口。从水西门入城走马观花,相较偏安的益州,金陵具备京师的威严龙气,又有江南的富饶明媚。金赤楼台,青山净水,十里秦淮,吴娃越艳,均是名不虚传。即便是寻常老百姓,衣着也比别处整洁光鲜。
韩寐也在此靠岸,白龙鱼服,没带任何随从。司徒雅置身攒动的人潮,不近不远,打量他颀长的身形——不穿蟒袍的时候,韩寐的背影颇似暗卫九,脊梁笔直,肌肉很紧,衣袍裹出的线条坚韧有力。不过,倒也不至于眼花认错。韩寐走路像是闲庭信步,步伐再迈开一分则轻浮,步伐再收敛一分则拘谨,这样恰到好处,仿佛一旦有人从后抱住他,他就会深谙风月地雍容回身,将这人捉进怀里。
暗卫九走路则中规中矩,沉稳复添敏锐,踵声微不可察。背影好似孤傲,其实温顺可靠,一看便知这人脾气很好,任打任骂、任劳任怨,是个健壮忠实的家奴,偏偏模样又生得气派非常,俨然天潢贵胄。即便是暗卫营统管胡不思,那种不好男色的男人,也可以通过惩罚他辱没他获得优越感。怎能不想霸为己有?司徒雅想起暗卫九立在浴桶边匆忙揩拭鞭痕血迹的身影,想起暗卫九唤他小主人时明亮的目光,好似自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一旦失去就天塌地陷。怎能不护他?
司徒雅尾随韩寐潜入行辕的王府,百无聊赖眺望韩寐的脸庞,或许是因为暗卫九心性单纯的缘故,身为胞弟、养尊处优的韩寐,看起来竟比暗卫九年长几岁。他神走太虚间,听韩寐吩咐府丁,要更衣沐浴,待人层层向上报,才能面圣。便到街上买了一册地方志,按图索骥,找到风罗绸庄。
这绸庄和益州的绿绮绸庄一般,本是九如神教的分坛,由大风堂堂主金不换掌管,用以打探朝中动向。如今金不换远在益州,他只好和素未谋面的庄主仔细对过教中切口。
庄主谨慎地确认完毕,才将他请入暗室,见礼道:“不知教主驾临,属下有失远迎!近年金陵鹰犬横行,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因此多有怠慢,还请教主恕罪!”
司徒雅慰劳几句,切入正题:“何必拘礼。全仗庄主这等英俊为教鼎力,本教主才抽得闲暇游山玩水。可有皇城详尽舆图?”庄主也不多问,立刻令人铺展一席大小的舆图,秉烛陪他观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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