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娶龙女。
龙宫将新娘送入,宫里装饰一新,他在衡山下的行宫中默默的等待,心里却说不出是甚麽滋味。
龙母曾派人来问过他,可还有父母亲人在世?行礼的时候要不要一一请来。他默默的想了片刻,才说,「并没有甚麽人了。」
其实他并没有说实话。
在这世上,也还是有一个人的。许多年前,那个人救过他性命,亲手将他抚养长大,然後又将他赶了出去。他不在乎有没有父母亲眷,也不在意,只有这个人,他心里总是记得的。
就是死了,就算化成了灰,他心里也一直都记得那个人。
他生来就在荒漠之中,渴了便掘苦草的根出来吮着,饿了便捉着沙鼠充饥,只是混混沌沌的活着,甚麽都不晓得,甚麽都不明白,只是径直的朝着太阳升出来的地方走去,彷佛心底有甚麽声音唤着他似的,叫他要朝那里去。
後来倒在荒漠之中,在太阳之下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心里却想着,这样走着不知何时是个头,倒宁愿这样好好的睡上一觉。
那时有影子落在他的身上,那个人的手微凉,搭在他的额头,问他,「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却不懂得那人的话,只是晓得这似乎是唯一的生路,便紧紧的捉着那人的手腕,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开。
那人带他回了宫里,替他疗伤,给他饮食,教他法术,慢慢的,他也明白了些事理,知道这里是天宫,是仙界,知道这人被唤做涤阳真人。
涤阳拾他回来那日,同他说道,我是看着星星找到你的,不如就替你取个名字,叫做衡汉罢了。
常日里,便唤他阿衡,还说,不要怕,有我一日在,便保你一日的安稳。
只是涤阳性子淡泊,除了这些琐事,再想要多说半句话,再得一丝笑,也是十分的难得。他起初懵懂,涤阳怎样待他,他也以为是常理。
等他再大了些,便很想再亲近涤阳些,宫里再无他人,他倒也不觉着寂寞,只是涤阳回来,总是这样淡淡的对他,他便忍不住有些难过。
涤阳有时在园中自弈,见他凝神沉思,棋盘上黑白分明,他有时便想,我也快快的学来,便能与涤阳一同坐在那里。
涤阳也肯教他,却并不唤他一同对弈。他曾坐在涤阳对面,想要这人多看两眼,却只是被杀得片甲不留,无奈得很。
涤阳败了他,却又耐心指点他,告诉他究竟错在哪里,教他如何布局,也没有丝毫的厌烦。
他那时便想,不知何时能败了涤阳。却不曾想过,若是败了涤阳,他又待如何。
等到了再大些的时候,似乎怎样也吃不饱,他却不曾告诉涤阳,直到有一日涤阳回来,见他摘园中尚未成熟的果实来吃,似乎吃了一惊。
他恳求涤阳责罚,涤阳却只是说,「你已长大成人,不必再留我宫中。」
他万万不曾想到,涤阳竟然要将他赶出宫中。
涤阳似乎并不是玩笑,说罢便用指尖点他额头,默默念咒,一面说道,「从此一别,便如路人。」
涤阳似乎想要他忘记,只是那一日他永世也难忘记。
涤阳只在他身上留了封书信,也不写他姓名,也不写他来历,只写他本是金翅大鹏鸟,该以龙为食,教他前去东海捕食,又写了他的生辰在上,再无别话。
便是後来他在仙宫被天帝封为衡山君,掌管仙宫一切律例,他也不曾忘记过涤阳。
人人都说他冷漠,说他不近人情,他却也不以为意。他并不觉着哪里不对,哪里不好。彷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他时常路过四海,有时饿了,便捉起许多龙来,慢慢的拆吃下腹。许多年後,那种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龙族气息,终於教他明白了当初涤阳抛弃他的真相。涤阳身上龙的气息,虽然几乎不可察觉,却仍是不能瞒得过他。
他与涤阳,天生来便是对头。
涤阳做的,并没有甚麽错处。
很多年後,他装作不经意般去涤阳宫里,仍旧装作甚麽都不记得的样子。涤阳见他却肯微微的笑,似乎也为他欢喜,只是不经意间的犹疑,却让他晓得了,这人其实是有些怕他的。
他也是有些难过,却仍旧止不住要去涤阳那里,就彷佛不由自主似的。
只是涤阳却常常不在,那时涤阳宫里也养了些闲人,有一个年老的弟子,还有一对鲤鱼精,也不知是涤阳在何处拾得了的。
他那时从未想过,日後竟然会与那对鲤鱼精生出这许多的纠缠。
涤阳将手点在他的额头,要他忘记一切,从此自立门户。
他可以装作忘记,装作从未相识,甚至装作不记得那人给他取的名字。
可如意在他的面前金蝉脱壳,空留下一个尸身,绝迹而去,他却再也无法假装。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不在意,以为可以忘记,却不知他也会那麽的伤心,那麽的愤怒。
如意走了,就好像把他的心也挖空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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