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兔子想回家了,我就带你回家。
陵越忆起那时,两人坐在湖边,苏苏曾依偎在他怀里,一字一句编台词,说得不好,又要重来,他低头,笑了笑。
他站起来,穿过堂屋,绕过竹屏,走到他住过的那间小屋,推开门。
诸般物事,悉如旧时,想是师父常来打扫。他把那对草兔子,摆在书案上。
四下里看了看,墙上挂了一只羊头骨,那是他头一回出猎,打到的第一只猎物,他走过去,端详一会,把它摘下,藏入木箱。
师父答应了收苏苏为徒,这间小屋,以后就是苏苏的了,他怕羊头骨吓着苏苏。
角落里有一面铜镜,他俯身,在上头呵了一口气,抬袖,把它擦得更亮,苏苏的湖心小岛上没有铜镜,他那么好看,自己却从不知道。
纸笔,灯烛,杯碟,还有梳子,帕子,件件放到和小岛上的小屋里一样的地方,他看得出,苏苏不怎么喜欢那间小屋,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这里,但他知道,苏苏来了,一定想家。
他铺好被褥,想着苏苏睡在这里的样子,在床畔闭目小坐了一会,就起身走出屋子,轻阖上门,像是怕吵醒屋中的人。
夜色方合,竹篱外,是漫漫火光。
上山时,陵越就知道,有人不远不近跟着他,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这时,小院外头火把烈烈,一百支箭已搭上弓弦。
掌祭长老派了亲信,是来问个明白的。知而不报,是欺蔽神明,论罪,当有万箭加身。
这是师父的小院,无人敢闯,可是,陵越走了出去。
他不能让苏苏以后的家,染上血和火的味道。
紫胤是为了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
他听师父的师父讲过,不知是族中第几位族长,曾在水边许下一愿,她和丈夫,向河水献上了眉心之血,祈求灵河为族人化生一位贤明的新主。
许愿之后,两人在神前饮鸩,执手相拥而终。十个月后,小小的族长就从水中出生。
紫胤站在女娲石像下,他说化生之法,是要以命抵命的。如今这两个孩子成了夫妻,眉心又刺下了血痕,心愿已许,只怕这一愿,会耗尽他们的命数。
紫胤携来了陵越的弓,狩猎人的弓,是日夜不离身的,除了死亡。他让休宁把这柄弓交给苏苏。
休宁明白,紫胤是想苏苏以为陵越死了,也好断了念头,他们不再是夫妻,这化生之法,就算破了。可是,苏苏明白么?
陵越走后,苏苏不再说一句话,也不肯吃一口东西。
早上,他穿成一个小小的狩猎人模样,在屋后练射箭。他不舍得再朝稻草人射箭了。
稻草人,是陵越哥哥扎的。它的肩上,臂上,腿上都受过伤,有几处稻草断了,绽出来,成了合不拢的伤口,稻草人一定很疼。
苏苏扶它倚在篱边,搂住它的身子,不出声的和它说话,他说稻草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会疼的,以后,我再不向你射箭了。你要忍住疼,等陵越哥哥回来,把你的伤口补好,你就不疼了。陵越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小树和小草,也会疼的。
苏苏想起干草垛来。
陵越和苏苏比过一回射箭。陵越发出一支箭,插在干草垛上,苏苏瞄准了那支箭,十发之内,若把它打下来,就算是胜了。
苏苏连发九箭,手都疼了,可连那支箭的影子也没中。末一发,陵越扶住他的臂,握住他的手,挽弓,弦一振,怦,头一支箭应声而落,这一支箭,就稳稳嵌在了干草垛里。
陵越从身后,把苏苏横抱起来,他说这一回,是苏苏胜了,苏苏想要什么奖赏?
苏苏什么都不想要,他只说,陵越哥哥,迟一日走,好不好?
如今,苏苏一日一日,把陵越留下的箭标在垛上,他的箭,十支里已有三支,或四支,能落在它边上了。他想,等陵越哥哥回来,他定要一支打一支,把十支箭都射落了,这样,陵越哥哥,就能永远留下了。
苏苏记得,陵越走的时候,是天色将暮。
他每天,一见日头偏西,就立在湖边望。
记得那座小竹桥,是陵越哥哥蒙了他的眼睛,又打开,才有的。苏苏等不见陵越,也把手捂住眼睛,数十个数,放下,又数一百个数,才放下,又数了五百个数,才一点点睁开眼睛。可小竹桥上,还是空空的。
湖上打桨的人回舟了,水鸟飞入芦蒲丛里。山上打柴的人吆喝开了暮归调子,一山的云和树都静下来。
隔岸的市集上,青的红的都落去,族人肩上负了筐,背了孩子,一眨眼,就散去无踪。
一檐一檐炊烟升起,一窗一窗灯亮起,一湖的风起,一天的星子挂起。
入夜时,苏苏褪尽了衣裳,在白狐裘里裹好,抱住陵越哥哥的箭睡在床里,他盼和成婚那夜一样,一觉醒来,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就躺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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