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仿佛之前得激动耗尽他们所有的力气。不知过了多久,永嘉才开口,声音带着笑意:“梓童,朕今日好高兴。”
厉如锦却没好气:“高兴个什么?差点被熊吃掉么?”
往日厉如锦最讲那些君臣夫妻之类的理解,断不会这种语气态度的。他今日真是害怕了,生气了。
永嘉不以为忤,抬起头,眼睛清亮得很:“梓童担心朕,朕很高兴。”
厉如锦有些脸红,板着俊脸:“臣一点都不高兴。”
永嘉叹气,坐到榻上拥住厉如锦:“朕好像有些看出来了,梓童是不高兴朕救致深么?”
厉如锦心头一跳,不耐地推开永嘉,无果。“臣不高兴今上以身犯险,置江山万民于不顾。”心结在此,语气又疏离起来。
永嘉叹气:“管是谁,放着十几年交情的好友不顾总说不过去。”
“上皇原是意属致深的”脑海中响起这句话,厉如锦绞着背面(嗷这个动作好受!)道:“这个臣自然懂,只是今上对致深……”
难道梓童知道了什么?!永嘉心想,又否定。他相信致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应该不会私自去找梓童。
“梓童也说了,我们夫妻对致深和持盈是手足之情。这就是了,如果清河处于同样的境地,朕会不救么?梓童,你会袖手旁观么?”
永嘉说得确实句句在理,他十岁就开始处理政务和那些大臣打交道。思维口才什么的,比起状元探花也不差。只是从前他事事顺着厉如锦,从不拧着他的意思来,所以厉如锦以为他的口齿一般。
今日永嘉几句话下来,厉如锦竟是没有挡回去的。厉如锦有些懊恼:“今上句句都是金科玉律,臣还有什么说的。”
厉如锦难得狼狈别扭的样子大大讨了永嘉的欢心,皇帝顺着爱人的背,放轻声音哄劝:“将心比心,朕以一颗兄弟真心待致深,致深何不是以此待朕。朕相信,易地而处,致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其实,朕最知道梓童的侠义之心和袍泽情谊。若是今日朕袖手任由致深遇险被害,梓童才从心里对朕失望呢。”
这贴药补得好,厉如锦更是没话说。是啊,永嘉和致深十几年的情谊,情同手足。如果今日永嘉真的贪生怕死,不顾致深逃命。才最是冷血无情,令人心寒。思及此,厉如锦细细打量凝视自己的永嘉,这个人,在朝,算是年轻有为的明君。在家,是孝顺的儿子,和善的兄长,投契的朋友,负责的父亲,也是,体贴的丈夫。只是比起自己,他太年轻,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内里看,确是好的。人无完人,自己却总是对照着另一个堪称完美的男人要求他太多。也许,自己也有问题呢……
“梓童,朕说得是不是?”永嘉讨好地看着厉如锦。
“臣才说一句,今上就有一万句来……真是……”
永嘉到底不舍得让厉如锦待在条件简陋的围场,第二日便吩咐回城了。临走才知,持盈和致深已先行一步。永嘉想起昨日种种,却是无言。说实话,他也迷惑,不知道在看到疯熊扑向致深的那一瞬间除了担心是不是有别的感情……
回城的路上,宁王放弃了他的爱马,硬挤到厉如锦的马车里。好在永嘉是有马绝不坐车的,宽阔舒适的马车里,只有厉如锦和宁王二人。
“说着的,我真没想到你昨儿会来?以你泰山将倾而眼不瞬的性子,我还以为你稳坐昭阳殿等他回宫呢。”宁王捻了快点心塞到嘴里,难为他还口齿清楚。
厉如锦手中翻着书,嘴里却在答话:“方听到通天卫的通报之时,我那颗心都快不会跳了。怎么能不来看看?”
宁王拿走厉如锦手中的书,正色问:“这个不假我知道,只是,静池,你是不是担心他和致深……”
厉如锦眼皮一跳:“怎会?!我拿致深当弟弟看,对今上更是信任,我……”
宁王打断:“哼,就知道你是这口气。你是没看到昨儿致深眼里的痴和怨!还有那头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个彻底。那尸体蜷着都有一人高,当时的情景,虽没看见,想来也是惊险万分的。他的骑射是从小并肩王教的,剑术后来有你指点,功夫确实俊,他有这份胆气不稀奇。只是他毕竟万金之躯的皇帝,哪会为个臣子做到那程度?”
厉如锦吸了口气:“今上和致深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用平州话讲是发小,可以过命的交情。今上那样做,自然是这个缘故。”
宁王这才相信,有些感慨:“从前看他们每年相聚的时光不长,但只要每次见面便形影不离。从会走就玩在一起,这份感情,倒是真的。”
“谁说不是?”厉如锦顿顿又说“你说我昨日的作风不似以往,却也不错。”拿起手边的书扬了扬“近日我一直在看《英宗实录》,很有些启发。”
“看这做什么?”宁王有些赧然,《英宗实录》讲得正是他父皇英帝景弘和爹爹崇宁的生平。
厉如锦珍重地放好书签,双手闲适地搭在腹顶:“今年以来,今上和我的感情不知不觉间变得微妙起伏。我不知道是成亲的时间太久了,还是宗庙子嗣的压力。我们之间仿佛又张无形的蛛网,把我们的心困在其间。越挣扎,越困顿,也就越疲惫。我是无奈又不知所措的,也许还做了不好的事情。先前我把一对伺候过今上的乐工赶出宫去,是想要他们困死梨园的。”苦笑地看了眼宁王“阿宁,你一定觉得我变了是不是?”
宁王摇头:“你不这么做怎么办?开了这个口子不补救,后宫的情况就会坏下去。”
厉如锦感激宁王的理解,继续道:“我当时真是恨,身子沉重又不是我的错,他怎么可以去找别人!他说过,这一生一世只要我一个人的!我是当了真的!但我又下不去手要他们的命,只有把他们赶到梨园。后来今上晓得了,他没说什么,内心却是不舒服的,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变了,变得像那些可怜可恨的固宠妖后,用手中的权利压制后宫!”
宁王打断:“静池,缓缓,你现下的身子不宜激动。”
厉如锦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之后出了杨检的事,那日我去由原送他。又听到那首《君生我未生》,想到十几年前的自己,陌生得快要不认识了的厉静池。是啊,是延边城里的厉静池,是讲武堂的厉静池。而不是什么太子妃,厉皇后。可以用那样简单的心情去思慕一个人,一个那样完美的人。”
宁王显然是知道那个人和那段隐秘的情愫,而且他是不赞同的。所以此刻,宁王皱眉:“你还没放下?你难道真把月明当他的影子?”
“没有!”厉如锦显然激动了,摇头的幅度很大很坚决。“我自己都无法明说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喜欢更不是爱!也不是对年长者的孺慕之情,唔,如果一定要探个究竟,说是信徒对偶像的崇拜更贴切些。对,是崇拜。他简直讲武堂的神,是天下男子的楷模。出生簪缨之族,英烈传家,俊美英挺,文武全才。更重要的是,他对君主忠诚,对家人亲厚,对朋友信义,对爱人坚贞。于国于家,俯仰天地,他都是问心无愧的。是他,解了南华几十年的海乱之困,还东海一片碧波。当时在讲武堂,教官让我们背他的诗,‘封侯非吾意,惟愿海波---”
宁王捂住厉如锦的嘴,低喝:“静池,你疯了!今上就在前面!”
厉如锦却一点愧色也无,拿下宁王的手:“我已经很久没想这些了,真的。只是那次送了杨检,之后持盈又在中秋宴上吹了这曲子,才勾起这些回忆。也只是回忆了~阿宁,你知道为何今上从不叫我的表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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