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烛出了门,才觉身上没有半分银两,再者,他也并未入过城内。知道采买油盐只是书生的托词,便蜷腿坐在池岸边,耐心等待。原来,原来书生叫“致之”。致之,致之,连名字也是那样的温柔呵。剪烛闭着眼,一遍遍重复默念,柔情万千。总觉得,可以更靠近他一点了。多少次,看到书生夕照下孤单的背影,心底涌上慌乱无措,只觉得那人明明在跟前,明明是可以触摸的,却永远也抓不牢。
是那样深深的无力。
正在遥想之际,女子从屋内哭着跑了出来。剪烛慌忙站起身,却见那女子怨恨的一瞥,刻骨挖心一般,刺得自己内心胆寒。
“先生……”剪烛进屋,犹豫着唤道。
书生疲倦地靠着桌子,面上却是神色无波,只是道:“东西买回来了?”
剪烛呐呐道:“没,我……忘了拿钱……”
书生微微苦笑,温言道:“是我糊涂了。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还未见过这姑苏城的繁华。你就与我一同去吧。”
书生住在郊外,东行数里,渡过大运河,寒山寺已敲响了晚钟。再绵延数里,才算入了城。彼时金乌吐影,街上却依旧车马如流。食物的热香同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俗世特有的味道,是安稳世故的烟火气。
两人置办了些日常所需,又去轩墨斋采买了些纸墨,找了家茶社缓口气。剪烛拉着书生的手,怀里捧了一堆小玩意儿,看得目不暇接。
书生将他额头细汗拭去,淡笑道:“有趣么?”
“有趣啊……有趣啊……”剪烛使劲点头,拽着书生衣袖,“先生,我们为什么不住这儿,要住得那么远呢?”
书生沉默下来,剪烛本能地觉得不安,偷觑书生神色,倒不似恼怒,于是忐忑道:“先生,剪烛还是喜欢原来地儿,就和先生两个人,也是十分欢喜的……”
书生愣怔了一下,再抬首时,是盈盈秋水一般的笑,无奈地摸了摸剪烛的脑袋。
茶社里人多嘴杂,有人道:“那个不是赵家小姐么?”剪烛随之望去,吃了一惊,赫然便是先前那名女子,花容惨淡的样子。待她远去,茶社里便同沸了的油。
“作孽呀……哭得这般惨,准是找张家那位公子去了……”
“说到张家那位,定是上辈子造的孽,才勾得中了邪,不知是被哪里的妖怪迷了去了,一点声息也没有……”
“可怜喏,那孩子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聪明啊,夫子都赞不绝口,若不是出了那事,恐怕也中了举,光宗耀祖了……”
又有一旁的才子书生不屑:“什么中邪,只不过是托词,只怕江郎才尽,丢不起这个脸……”
更有淫邪之人,交头接耳:“你们都说错了,是张家那位喜好男色,被他父亲赶出来啦……张家脸都丢尽了,嘿嘿,倒是想看看那兔儿啥模样,把木头也似的书呆子也迷去了……”
又一阵意义不明的笑,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讥诮的,混沌于这笑中,似虫子在啃啮人心。书生并没有教他这些,剪烛却本能地分辨出这么多不善,也第一次知道言语伤人比刀更甚。
剪烛看过书生作画,一派的风流韵致,也曾读过书生随手的涂抹,让人口舌生香。书生为人更是光明正直,端方如玉。此时更耐不得那些诬蔑,气得眼泪乱颤,只想辩驳一番,还书生一个清白。
手却被轻柔地握住。剪烛含着泪抬头,书生隔了面纱的脸看不真切,却仍能感到他温柔如春水一般的目光:“傻瓜,你不在意,他们又能耐你如何?”
剪烛扁起了嘴:“先生我们回去吧,我不喜欢这里了……”原本还是满心的欢喜,却因为对书生的伤害,便坚决地抵触了这儿。
回去时已明月当空,书生站在渡船上,遥遥望着那一片越来越远的灯火阑珊,笑道:“可惜了,今儿是中元节,原想带你看焰火的。”神色间有一丝寂寥。剪烛见不得书生那番表情,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臂,倔强道:“我不要看焰火,也不喜欢那个地方,先生,以后我们不要来罢……”
说话间,便有隆隆的震天响声,刹那间花开万朵,流光溢彩,涂满了整个夜空。那样的热闹,却越发衬得两人的冷清,仿佛是被整个俗世遗弃了一般。
书生有些伤感,缓缓道:“曾经有个很喜欢的人,原以为能天长地久地相守的……”再说不下去,眼底流光闪烁,却不知是泪还是因那明灭的焰火。
书生又醉了,来来回回只念叨着一个名字。剪烛,剪烛……
他却知道不是在喊自己,剪烛,是那个人的名字吧……那么喜欢的话,为什么会分开?
书生皱着眉头蜷着,搭下的眼睑上沾着泪,第一次失了从容祥和,宛如不设防的孩子。他看得心痛,伸手抚过书生眉心,想把那忧愁的纹路抚平。眼泪却顺着自己脸颊滑落,剪烛捂着嘴,哭得没有声息。原来不经意间,就这样喜欢上了。所以看到书生孤单的背影会难过,只因为知道了他的名字就欣喜,听到别人对他中伤就会愤怒……可是自己,从出现的那刻,就注定成了别人的一个影子。
连名字也都是别人的。
他想起书生伤感的喟叹:“不是没想过离开这儿,只是,我怕我走了,他便再也寻不到我……我怕他会孤单害怕……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于是就一直守在这儿,与荒草野莲、枭声狐啸为伴,那么多年,只为,等他一面。
“致之……”剪烛哽咽着唤了他一声,唯有趁他酒醉无知时,才敢偷偷唤他。手被拉住,书生微睁着眼,眼里大雾弥漫,倾身吻上他的唇角。双唇交错时剪烛听到那模糊的二字,心如刀绞,却依旧搂紧了书生的颈项。
即使是做一个影子,他也是甘愿的。
只是想让他不要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书生开始让他唤自己名字,也常常有了笑容。日暮时总是两人一起坐在池边听钟,这是剪烛执意要求的,这样,连影子都成双成对了。剪烛拼命想让书生高兴起来,他许了许多许多大的诺,制定了无数的计划。他只是想告诉书生,日子还会很长,有自己陪着,便能少些寂寞。直到书生要等的人来了,他便不会做一丝纠缠,悄悄走掉。
夏末的时候,剪烛患了病,开始只是十分畏寒,只多加了一件衣服,并没有当一回事。后来就一直打哆嗦,连东西都拿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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