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表情瞬间黯淡下来,他背过身去,不再看酒酒,“手中执剑又有何用?”说一句酒酒不大明白的话便黯然离开,他整个人接近暗色调的,暗到树木投下的黑影里,自此以后,陵越便再也不肯传授酒酒剑法。所以酒酒的天墉剑法是玉泱教的,玉泱教导酒酒剑法,依稀是当年陵越教导屠苏的场景,芙蕖曾瞧见此情此景,叹一句“好似往日的一对璧人依然还在,少年还是少年,未曾长大,未曾走远。”
好一对璧人?若世间人人都有爱恨情仇,那么对玉泱来说,酒酒是不一样的存在,无心的一句话在玉泱汪汪的眼中激起一层浪。酒酒若是他的璧人,而不是他的哥哥……
酒酒不愿意玉泱唤他哥哥,也许这便是无情无爱的玉泱眼中能看得见绮丽颜色的根由。他看得见好颜色,酒酒的一身绀碧蓝,露草蓝,幽涧蓝……又或是陵榣的一身海棠红,石榴红,酡颜红……
后来,酒酒执意自己是陵榣的时候,玉泱不觉得酒酒和陵榣有何不同,酒酒就是酒酒,一直是玉泱眼中的好颜色。玉泱去抢焚寂剑,只因自身的煞气比酒酒少得多,相对不易受焚寂控制。玉泱亦是从没说过喜欢天禄。玉泱更不会稀罕乌蒙灵谷大巫祝的无聊位子,他想去看看他的好颜色,他已经好久没看见了……
酒酒说他的爹爹是在绿叶成荫,东风送暖的好时节,于天边初亮之时信步而来。玉泱没见过他的爹爹,他只见过模样长得像爹爹的酒酒,那时正十四左右的芳华,酒酒着一身蓝衣从天墉城的山阶上来,他不能离开乌蒙灵谷太久,有些要生病的汗涔涔的,但他看见玉泱之后,眼眸亮了起来,他调皮地蹦着上了最后一个山阶,踉跄地扑在玉泱身上,说:“玉泱,我来了,真是开心!”
他说,他真是开心,见到玉泱真是开心。却在九百年之后,与转世的齐云相遇之后,再见到玉泱却是不开心的。
“你为何来?”酒酒刚起床,听到敲门声,开了门扉,他一身慵懒,未曾梳洗走出,倚着门栏,赤红色的外衣披在赭红的中衣外,内衬的黑色滚边衬着他的脖子过白,他打开那把从陵越房中抢来的竹林扇,扇着,好似能驱走困意一般。
“我来看你。”玉泱露出微笑,从酒酒那里学来的微笑。酒酒闻言,将扇子合上,收于手中,侧过半脸,瞄了他一眼,
又转移视线,“看我?我有何好看?你回去。”酒酒凭栏远望,看见院外篱笆里的桃花又开了。“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好看,我觉得你最好看,许久未见,专程来看,有何不可?”玉泱语气平平说出一点也不平常的话来。
“陵玉泱,你莫要再呆人说呆话。”他将右手的扇子执于胸前。
“我说了什么呆话?”玉泱上前一步,直视着面对他。“你既姓陵,有些话,你不能说。”酒酒眉梢微蹙,他难得也有处于开心和不开心之间的表情。“我姓陵,你姓韩,我有何不能说,韩酒酒,我和你早就脱去肉体凡身,我和你算不得……”“玉泱,我是韩酒酒,是陵榣,亦是陵酒酒,更是你哥,你滚回去,你说这些呆话,让我很不开心。”酒酒转过身去,彻底的不再看他了,他走在过廊上,风吹着他的红衣,留给玉泱及腰如瀑的长发,翻飞的衣袂。
“酒酒,是你一直不愿意我叫你哥哥的,如今却翻了脸,装起哥哥!”闻言,酒酒顿了一下子,但仍未转过身,继续走远。
此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齐云正从院门进来,“哎,酒酒,我买了包子,你要什么馅儿的?”他看见玉泱,一愣,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酒酒面前,玉泱看见这“好一对璧人”的场景,他的神经再次不受控制,有些东西从心口窝,叫嚣着溢出,侵占了整个身体,直到漫上眼睛,要劈开自己的灵魂,从双目中冲破出去,眼珠涩涩的痛。
“他是谁?和南烛好生相像,怎么哭了?”酒酒一听见“哭”字,不可置信,身体僵硬了几分,他抓住齐云的右手臂,有些过于用力,似在忍耐什么,“别管他,我们走。”
酒酒脸色难看,像一朵清晨开的花,却糟了霜降。他急不可耐地要逃离开,拉住齐云,加快了脚步,在门廊的拐口,余光还是瞥见,玉泱一身白衣落寞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追着着自己和齐云离开,他终是又学会了一种表情,比不开心还要悲伤的表情,他是白露为霜,却向往阳光,眼泪是滚烫的,将他整个人都要融化的,快要消失。
酒酒拉着齐云拐过一个路口,他气喘得厉害,但并不是走得太急所引起的气喘,他浑身有些不正常的哆嗦,将齐云一把拉过,按住他的肩部,靠上一堵墙。
“齐云,你最好看住了我,拉住我,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齐云不明白酒酒究竟怎么了,他从酒酒的束缚中挣脱,展开双臂,拥酒酒入怀,“我抱紧你了,你跑不掉的。”
酒酒回拥他,他在他怀中闻到安神稳定的气息,淡淡平静下来,想着若能永远睡在这怀中,该是多好。
玉泱自己亦是不可置信自己会落泪,平生第一次流泪,便是数百年的积累,一次爆发,不可抑制,他哭到嗓子喑哑,哭到水汪汪的眼睛成了汪洋,他依然不能控制自己,那侵占心房,侵占全身,侵占灵魂的东西,是什么?痛苦揪心到他眼中篱笆里的桃花,也是让人流泪的颜色,这种感觉,玉泱感到既陌生又害怕更难过。
难过?他怎么会难过,难过便是这种感觉?他化剑而去,直冲屠苏陵越所在地,虽然暗地里不知看了屠苏多少眼,此次第一次正式见面,见那酒酒像极了的模样,不管不顾的,真奔上前,抱住屠苏,像不知所措,寻找慰藉的孩子,哭的厉害。
屠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和陵越肖像,一身白衣出了尘,干净到一身没有烟火味的人大力地抱住,弄得一头雾水,他感受到这人的眼泪,出尘之人不该有的眼泪,过于滚烫,一滴接着一滴,渗透肩上的衣料,灼在自己的皮肤上,屠苏被箍得紧,又碍着玉泱的这张脸,舍不得出手伤他,有些无措,带着莫名奇妙的疑惑向陵越求救。
他看着陵越皱紧眉头,将这人从自己身上拉开,对他说,“记忆里,你除了面无表情还是面无表情,今天这是被谁欺负了?跑到这里哭爹喊娘。”
玉泱闻言,好听的一把嗓子已说不出动听的话来,“你把酒酒许给我,爹!你把他许给我!”
陵越只觉得晴天霹雳莫过于此,正中天灵盖的当头劈下,“混帐东西,你敢再说一遍。”
“我让你,把酒酒许给我!”玉泱不惧,第一次在陵越面前有了孩子该有的模样,孩子气得有些无赖。
“你!”陵越严肃到脸色无光,屠苏依然是一头雾水,他叫陵越爹?陵越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儿子?和谁生的?
“陵越,你是不是瞒我什么了?”屠苏被玉泱肖似陵越的模样,和他的一声爹冲昏了头,完全关注点不对。
陵越见屠苏失落慌乱的模样,眉头蹙起,对玉泱说:“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了,更过问不了酒酒,你爹爹一个人就够我操心的。”
玉泱还在哭着,他似乎要把一辈子没哭的全哭掉,屠苏见他哭,心里有些慌,“陵越,我怎么见他哭,便心里不是滋味?”
陵越听了,反是笑了,“难得玉泱今天愿意找上门来,我传信火,唤酒酒来,算作团圆。”
陵越说不过问酒酒的事情,却依然还是插手了,他看着酒酒看见传信烟火,开心地乘风而来,笑容绚烂,一身绣着自己《有凤来仪》火凤振翅图的红衣,平添妖冶,有些头痛起来,“你就不能素净一些,别每天到处乱招惹。”
酒酒当头遭到棒喝,很是不爽,“我刚来,你便埋汰我,我招惹谁了?”
陵越严肃,“你招惹的还算少吗?竟然连你弟弟也不放过,齐云他镇不住你?”酒酒一听,知是玉泱一定来了,“什么叫我连弟弟也不放过,说得像畜生一样,你怎么不说玉泱连哥哥也不放过,你真偏心,上辈子偏心,这辈子变本加厉。”
陵越头更疼了,“陵酒酒,你安生一点行不行,多照照镜子,别出门,再招惹到一些比皇帝还不好惹的,比玉泱更不能惹的,我这一世也不得善终了。”
酒酒第一次从他爹口中听到如此玩笑而又无奈的话来,嘴角勾起,爷俩好的语气,“你放心,我只抓住齐云一人,你等着我和他一起给你送终。”
陵越觉得,酒酒和玉泱,一个两个的全部不省心,心想若是还有一个,自己一定好好教导,放着他一天到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乖乖甜甜软软的叫着“阿爹,阿爹……”,一脸的崇拜和敬仰。可是他和屠苏都是男人,这不可能了,但是天墉城那一世,酒酒和玉泱怎么来的?
晚间,一家四口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陵越和屠苏对面而坐,酒酒和玉泱也对面而坐,玉泱任眼泪滴在米饭上,也不动筷子,只顾埋头灌酒,陵越记起的记忆中,就没见他有任何情绪,今天收不住了一样爆发出来,也不管他,由他闹去。
酒酒剥了一颗虾子,“来,弟弟不哭,哥哥疼你,吃虾子。”说着把剥好的虾子沾了酱递过去。
陵越一双筷子打在酒酒手背上,“陵酒酒!你根本不知道安生两个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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