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癫狂之中,很多人径直向空中天人走去,以为自己已经脱离肉身束缚,可以跻身行列,谁知一步踏空,跌落山崖。虽然现在看不真切,但雾气之下确是峭壁千仞,深谷无底。
那些天人仍是弹奏舞蹈,对此视若无睹,眼中既无惊讶,更无怜悯。
尉迟璋一直隐身暗处,见此诡异情形,心知不妙,正欲现身,却发觉自己周身无力,手中的一把剑竟是握也握不住了。
此时,有七八人黑衣劲装,自松林中疾奔而出,将那些尚在崖边徘徊、叩拜、哭号的扭住双手,推下山崖。山岩上的李莫也被两人拖拉着扔了下去。
尉迟璋拼力站起,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李莫夜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贴近看他面孔的时候,尉迟璋便已醒来。漠北战事频繁之时,他夜夜枕戈待旦,睡梦中也预留几分警醒。今夜李莫在旁,他更是睡不安稳,只是浅眠而已。
他跟着李莫出了门去,看他饮下汤药,随他来到回龙台,更亲眼看他被人扔下悬崖。
尉迟璋瞬间赤红了双眼,手足也恢复了劲力,握紧长剑纵身而出。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余蚀骨的恨意,本能地祭出对战拼杀的招式。
那几个黑衣人以为解决了手中麻烦,正想回去复命,谁知竟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面冷如冰,挺剑杀来。一个黑衣人不及躲闪,便被雪亮长剑穿胸而过。长剑拔出之时,带出滚热四溅的鲜血。
这些人只是身子强健,并不曾习得什么武艺,一见有了变故,只顾四散奔逃。尉迟璋横手抓下一人头上布巾,露出一个点了戒疤的光头,这人回过脸,却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名知客僧,惊恐之中大叫饶命。
尉迟璋目眦欲裂,却也回复一点神智,再出手时也知避开要害。剑光闪动中,七八个黑衣人接连横躺地上。扯去他们头巾,赫然都是草庐中的和尚。
尉迟璋横剑而立,胸膛起伏,面上染血,活像个无间修罗。风吹林动中,他听到身后似有声响,缓缓回过头,却见一人仓皇向林间逃去。
尉迟璋强行压制炽烈杀心,拔足追赶。那人跑出不远,竟被鼓突出的老树虬根绊倒在地,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滴血的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人生得慈眉善目,曾经讲解佛法箴言的一张嘴,如今只嘶声叫着:“愿奉上所有钱财,只求饶我不死!”正是人称心如琉璃,罗汉转世的慧基。尉迟璋面无表情,不理他哀求,双手举剑,猛力刺透他肩膀,将他钉在地上。
尉迟璋撇开慧基,摇摇晃晃向崖边走去,此时空中再无天人,满眼皆是云雾,只有长明灯光焰摇曳。他看向崖下,低头唤了一声“李莫”,眼前蓦地一黑,随即躺倒在地。
☆、诛慧基
山风渐渐停歇,一片空寂中突然响起鼓翼之声。随后便见数十只黑鸦口衔纱网,缓缓飞上石崖。
它们停在回龙台上方,小心翼翼将纱网放下。一个乱发披面,衣衫残破的女子自网中滚出,鼻息犹存,如同酣睡。
其中一只黑鸦放下纱网后急切切飞到尉迟璋身边,停落在他胸口之上。不管不顾地扯开喉咙嘎声长叫了数声后,才想起自己仍是鸦身,只好又跳到一旁化身为人,正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李莫。
李莫抖着手想将尉迟璋扶起,无奈对方太过高大沉重,只能勉勉强强半抱怀中。他心中慌乱,声音不仅变了调,更如抱真一样,舌头牙齿好一番纠结打斗,费了好些气力才唤出一声“尉迟璋璋璋”。
他此番前来灵应峰,是接到了金眼王密令。李臻回到巢山,禀明灵武白鸦连番异动,金眼王大怒,责令周湛代领数十名金甲卫前往长安,助李氏兄弟探明白鸦动向。
慧基之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李臻、李莫也曾听闻。而后更察觉有零散白鸦飞往南山,更引得二人心疑。这才由李莫身入灵应峰,假意供奉,求成佛身,实则一探究竟。
见尉迟璋紧闭双目,李莫很是愧疚。
尉迟璋此前对他挖苦指责,说什么“云遮雾掩,不现真心”,真是一点也没有错。自己虽然有不能言明的理由,毕竟对他说了许多的谎话。
尉迟璋挂心的那个老仆,分明已是凶多吉少,他却说老人家可能已经返回家中。尉迟璋问及前来南山的理由,他也只是搪塞敷衍。
即便如此,尉迟璋却对他说“无论你如何待我,我只诚心待你罢了”。将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念了几遍,李莫只觉心中火炭入怀般灼烫的厉害。
他这边正思虑纷乱,那边一只黑鸦在石崖上低飞盘旋,将放置崖边的长明灯尽数碰落。黑鸦在他面前悠然停落,歪头道:“这傻瓜又没有死,脸上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你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
李莫慌忙道:“小舅舅,他没事罢?”
周湛也化出人身,长眉笑目,满面促狭,屈起长手长脚蹲在李莫身侧:“哪一日你死了舅舅,也未必如此难过!你只放心,那些长明灯中尽是曼陀罗籽油和乌头粉,他吸入烟气才一时失去知觉。”
李莫又道:“那几时转醒?”
周湛极认真地建议:“你含一口冷水喷过去,也许即刻就睁眼!”他站起身,对那些探头探脑的黑鸦道:“歇够了便飞下山崖,将此前那些用纱网接住,暂放在溶洞中,直将鸦怪做菩萨的糊涂虫一个个抬上来!都是为了网住他们,竟无余力去捉那些白毛贼。夕风、晨云你们兄弟两个辛苦一趟,将捉到的两只白鸦押送巢山,交由大王处置。”一切安排妥当,他又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都是须眉男子,却这般的爱看热闹!”
半个时辰后,除了来不及接救的三人,今夜跌落山崖的慧基信徒都被黑鸦送上了回龙台。那些黑鸦金甲卫气喘吁吁,横七竖八地躺在崖顶。有说上上下下头晕得想吐的,有叫膀子疼的,也有抱怨嘴都被扯大了的。
周湛面对这疲兵遍野,心中雪亮,高声道:“一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莫再扮什么娇弱,害我起了一身鸡栗。我已命我家大郎在平康坊韩家楼定了酒席,更请来教坊诸乐伎前来助兴。诸位辛苦,这便随我前去赴宴罢!”
李莫得知尉迟璋无碍,也就有了心思为大哥打抱不平。“小舅舅明知大哥古板性子,不喜声色之乐,又最是爱惜钱财,你要他前往北里置办酒宴,分明是有心为难。还不如明日我同你们一同前往!”
周湛道:“你是个浪荡子,大手大脚惯了的,进了秦楼楚馆比在自己家中还要自在,倒是能与我们玩到一处。但是我很久没有见大郎那副别扭样子了……”他俯□,在李莫耳边悄声道:“要知道铁公鸡身上拔毛,顽石头顶雕花,才最是有趣……”说罢,意气风发地带着众黑鸦浩浩荡荡北向飞去。
此时的回龙台上,满地都是昏迷不醒之人,清醒的唯有李莫一个。耳边只闻得松涛阵阵,夜鸟孤鸣。他最喜热闹喧哗,身处这种冷寂之中,只觉分外难熬。百无聊赖中,垂头看见尉迟璋脸上血迹,就扯了自己袖子为他擦拭。心中却在纠结,小舅舅说冷水喷面就可转醒,究竟是认真的主意,还是句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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