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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业真是一个谨慎的男人,在我被关进小屋大约两分钟的时间长毛再一次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块黑色胶带,一进来就把胶带糊我眼睛上。然后我听见他走向那堆箱子,从声音听来打开的应该是一只纸箱子,不过30秒,门再次关上。

我的精神正式被黑暗统治,人一旦没了精神就完了,没力气思考计划,没力气挣扎求生,甚至慢慢开始麻木得不能动弹。我不知道柳仲和文文她们在那个时候都在干什么,我在那个时候想她们了,我心想多好的两个丫头呀,多好的两个知心朋友呀,跟我有着共同的梦想,可以说心里话,无论是多么尖锐的话题,即使刺痛过皮肤留下的也是见证友谊的迹痕。我还想起初中的时候和刘星在大院里吵架,一吵三天没讲话,然后老对儿跟刘星说我可能有恋父情结,挺可怕的。刘星听了立马火大了,跳脚骂街地把人家臭骂了一顿,还让人家有多远闪多远,别让她再看到。我问刘星干吗反应那么激烈,我说,小样儿,你跟我吵架的时候骂我的时候好像更狠哈!刘星不吭声,装作听不见。后来刘星偷偷地告诉叶雨,她说,小阳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随便骂她,哪怕我把她打得头破血流都是我们的事情,别人不行,别人要是欺负小阳我就受不了,还不如我头破血流兴许疼过了就忘了,所以让她有多远闪多远,三人两命的事儿,惹急了玩儿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片黑暗的时候想起这些,过去关灯睡觉也是一片黑暗为什么不会想起这些呢?我满脑子都是以往难忘的日子,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膨胀得厉害却哭不出来,有啜泣的哭腔从鼻孔里传出来,哽咽艰难,完全是鼻音的那种。我心酸地想着我妈,在想我*时候我也想到了死亡,就在这脏兮兮的地方,就在这两面成山的破烂儿箱子中咯嘣一声地死掉。如果我死了,我妈肯定会比任何人都椎心泣血都痛不欲生,还有叶雨,我那孤苦的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呢?在家里陪老太太唠嗑吗?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我想多半是跟窦俊伟去文化俱乐部听平安夜的音乐会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我想睡,我的头像灌了铅似的重如千斤。在我昏昏沉沉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看见了小屋。我的眼前是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照的地板,天棚上有拉花气球,很多好看的可爱的绒毛玩具,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同学,我妈和叶雨竟然也在,还有小晏的爸爸妈妈,小晏的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家围着一张偌大的桌子频频举杯,有说有笑地吃着桌子上色彩斑斓的菜肴,每一张脸都特喜庆的模样,我和小晏还挨个儿给他们敬酒,接过酒杯的人总是一饮而尽,不过我无法听清一饮而尽的人对我说着的是什么。觥筹交错里,我看见我妈笑得最美,我姐笑得也美,她和文文抱着吉他时不时地唱歌助兴。柳仲肯定不能闲着,一边吃一边照相,好像是那种现照现出的相机,快门儿一按照片就出来了,然后大家伙就伸手去抢。我想不通怎么叶雨也会玩儿吉他吗?这在过去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可没发现,我正在吃惊的时候小屋的门铃响了,我春风满面地打开房门,看见我爸站在门外,他的手里捧着一大捧鲜花,他笑意盈盈地说,宝贝,我来晚了。

我猜我爸如果真的唤我宝贝我肯定会哭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这般疼爱地唤过我。恍惚之间,我仿佛听见了小晏的声音,小晏在大喊着我的名字,小阳,小阳啊,小阳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带着哭腔,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地传来,我无法分清这是不是梦境里的呼喊。我镇静了一下,然后开始努力地挣扎,努力地舒展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鞋子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知道它能否制造响应。我把呼吸的力量都用上了,尽量让腰去支撑着地面,尽量用头顶住暖气管道把双腿绷直,终于,我能听得见鞋子和某个物体的一点点微弱的摩擦声,但这声音,也许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几番挣扎,筋疲力尽,围揽在脖子上的那道绳子勒着喉咙勒得喘不过气,我可以忍受又稠又粘的血液沿着头皮飞流直下的疼痛,可我难以忍受不能呼吸且不能痛快停止呼吸的那种生死徘徊的感觉,那一刻,我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可是,当仅存的一点儿气力耗尽,当涟漪的兴奋迅速地被力不从心击溃得奄奄一息,我只能放弃,只能默默地听着小晏撕心裂肺的声音想象着她满脸涟洏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我筋疲力尽几乎丧失了知觉的这个时候,小晏将房门霍然拽开,她先是撕下了我眼睛上的胶带,她抱着我的头颅用激动得变形的声音叫我,她说,小阳你怎么了,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别老吓唬我了我害怕...这么说完,我没有反应,她就抱着我绵软的上半身开始哭,边哭边叫我名字,叫我跟她讲话...

这个,在后来我问过小晏,我说我在你那里是不是名儿太多啦?我嘴巴给胶带封着你也不看看,光撕开眼睛上胶带,光知道喊,你想我用眼睛回你话呀?小晏说,当时吓坏了,当时她看见自己抱我的手上全是血以为我挂了,她也顾不得别的,把围巾胡乱地摁在我头顶,一个劲儿地乱喊乱叫,一心想着我能出声证明这个人还是活的,还能说话。

其实人过度恐惧的时候都一样,都蒙。小晏那么激动地摇晃了我呼唤了我之后,她便撕下那条胶带,开始麻利地解着绳子,她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解开所有的绳子,我也好不容易适应了外头折进来的光线慢慢睁开双眼。可能是失血太多吧,看见的东西都是双影儿的,尽管已经没有绳子捆了一时却也无法动弹,尤其是胳膊,背得久了,好像完全麻痹了那样。我使劲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小晏的手,我说,妈妈,声音弱小无力。小晏听了一怔,然后马上搂着我瘫软的身子涕不成声,她口齿不清,呼吸急促,嚷嚷了那么多话我大多都听不清,光听见她叫我狗福久,她说马上就没事了,让我不要怕……

当时,我趴在小晏的肩膀上,我听着小晏说这些的时候也看见了高业,看到高业的那一刻,我的视力突然恢复光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前战得混乱一片,长毛被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一脚踢得老远,一连串跆拳中踢得艺术把几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放倒在地,但他们还是会爬起来继续围攻。他们从远处打到近处,凶狠且激烈,我这才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窦俊伟,窦俊伟怎么会知道这里?我无法解释,小晏不问自答,她说,我通知了叶雨,教你跆拳的教练现在在外面跟他们打起来了,小阳,你还能走吗?要么我背你吧!

小晏始终面朝我,背对着门,她把眼泪一抹站起来,她应该是想拉我起来的,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楼下警笛急急,高业突然亮出一把手枪,他面目狰狞地端着手枪指向我们。当时,高业就站在关二爷的供堂旁边,他身穿着雪白的浴袍,整个儿胸膛体毛密林完全敞露在外,那额头的伤处被香灯映得青筋暴凸,满脸的肌肉都随着鸣鸣警笛痉挛般地搐搦。小晏顺着我呆掉的目光回头看,在她下意识转身去拦的时候,我就听见“嘡”的一声,也说不好是响亮还是沉闷,就像是铆足了劲快速击打的锣响,这一声让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震得一哆嗦。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小晏,小晏也呆滞地看着我,她嘴里冒着血,嘴唇抖啊抖,满嘴的血都淋了出来,仅仅一秒,就掼倒在地,倒姿侧卧,鬓发遮脸,上半身在外面柔和的光线里,下半身在尚未开灯的小密室里,阴影将她劈身两段,她呼吸急而短促,左腋身底马上有血流快速地淌出来。那个时候,我早就呆掉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张得老大,我看见一帮身穿警服的男人端着枪支冲高业喊着不许动,我看见叶雨迎面冲过来几近撕声地喊着小晏的名字。我也想喊,但喊不出,我所有的力量都在嗓子眼儿,任凭怎么努力发声,都只是一些类似哑巴、类似脑血栓患者的语障声音,那种声音不是一般地喑哑,不是一般地难听。

就这样,当俄罗斯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奏响在大连圣诞音乐会的时候,当季米特里·奥尔洛夫先生用他雀跃的指挥棒兴致高昂地引领人们进入陶醉的时候,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妈妈,我即使是丧失了记忆都不会忘记的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急而短促地呼吸着,那么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似乎不把胸腔里的隔膜全部顶破就难以痛快。这一幕,我多么地熟悉啊,除了鲜血,除了紧张的气氛和枪口,我们曾经在坐位向海的小屋里,在天蓝色的粗布大床上,每一次徜徉地游走,每一次哑然失笑,每一次轻轻地控制着冲动的燃烧,每一次不约而同地失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摔下去。

第二天,圣诞节,我醒的时候对面病人的亲属正在插花,花叶肥厚娇艳地绽放在玻璃花瓶里,在素净的病房这瓶生机勃勃的鲜花尤为显眼。病人是个小女孩儿,估计她的岁数坐车都不用买票,她更喜欢卡通图案的圣诞卡片,始终展着卡片听着“铃儿响叮当”的单弦音乐,看也不看鲜花一眼。

我可能就是被小女孩儿手里那张会欢快唱歌的卡片唤醒的,我定定地看了看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两条马尾辫上还系着一跳一跳的弹簧小熊,真可爱啊。

柳仲当时背对我正在发短信,我还以为她是我姐了,张嘴叫姐的时候感觉嘴唇疼了一下,好像有很多细小的伤纹同时干裂,一直裂到嘴角。

柳仲听到我的声音立马180度大转头,我都能感到柳仲的颈椎被她生硬地扭出脆响了,她也不管它,迫不及待且欣喜若狂地说,小阳,哎哟我的天老爷啊,你可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头疼吗?有没有想恶心想吐的感觉?你姐在楼下呢,你等等,我打电话叫她上来哈!

我看着柳仲娴熟地按着手机键盘,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看过来,他们的眼神都很和气,好像我醒了他们也很高兴的模样。我用打着点滴的那只手的胳膊肘和另一只用得上力的手臂提了提身儿,我说,柳仲啊,我姐在楼下干嘛呀?柳仲跟我摆摆手,她拿着手机说,小阳醒了,你跟小雨姐,那个,你们上来一趟吧!然后柳仲挂了电话,她双手撑着床沿看了我几秒,虽然这几秒里她没有说话可却让我觉得那么意味深长。我说,你干嘛?柳仲咬着嘴唇,她说,小阳啊,你没事儿,打打点滴,等拆了线就好了,照样厉害,照样生龙活虎、百变金刚,你,你白害怕。

我看到柳仲的眼眶里慢慢积出一弯泪水,她自持地低下头。我重复说,你干嘛呀?柳仲终于忍不住,她的脸上聚满哭的纹路,她说,小阳啊,大夫说,大夫说季晏挺危险的,差一点造成贯穿就伤到心脏,现在手术的麻醉都过了,她也不醒。刚才,我和文文到季晏家里去了一趟,家里没人,那个,你不是知道季晏她妈单位的电话吗,是不是打个电话告儿他们家一声,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柳仲说“万一”的时候眼泪应声而出,我看着她,看着她,然后脑里忽然出现小晏呆滞着我掼倒在我面前的情景,就像vcd的慢放镜头,镜头里很多警察,很多枪口,很多血从小晏的身下流淌出来。我被吓得一跃而起,柳仲赶紧抱住我,她说,小阳啊,其实不要紧,其实根本没有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大夫他*都没边没影,他们当然往厉害地说了,要不医院哪儿挣钱去呀,是不是?那大夫还说你有脑震荡呐,你这不都没事么!所以说他们的话不能当真,你别当真哈。

柳仲这会儿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没穿鞋就下了床,把挂点滴的架子都拽倒了,柳仲从后面拉住我。她央求说,小祖宗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季晏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干脆撇开柳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这时候病房里有好心的陪护赶紧跑过来帮忙拦我,我声嘶力竭地骂他们滚,把他们统统推开,我的头顶因为激烈的挣脱疼得好像炸开了一样。我趔趔趄趄地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就感觉两脚插在厚厚的淤泥里那么异常难行,这样没走几步,柳仲再一次抱住我,好几个大夫和护士也都小跑过来,我听见大夫跟护士吩咐说打支镇定什么的。然后不等护士有所反应,我就被迎面而来的叶雨劈头盖脸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的这个巴掌把医生护士都惊得杵着不动弹,还有刚才站在病房门口的陪护亲属也都抻长了脖子看热闹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疼了,我的眼泪马上流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追问叶雨的话有太多太多,但我只喊了一声“姐”,我只喊了一声姐,就已经哭得不能说话了。叶雨默默地把我搂进怀里,她的肩膀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她紧紧抱着我,只字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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