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时候有伴奏,黄少天的琴声理应伴着浑厚庄严的管乐组的配乐,可是没有。天台上高而空旷,只有猎猎吹过的萧瑟秋风。
于是那原本就有些凄然的旋律就这样被卷在了空中,风迎面吹过来,已经带着些预警寒冷来临的冷意,那冷然的空气和音符就这么朝着喻文州席卷而来,他站在那里,一时间竟觉得眼睛酸涩无比。
他以前也问过黄少天,为什么不见他拉这首曲子,这曲子结构精巧,如果不是非常过硬的技术,根本无法驾驭那些连续不断的换弦换把位的连音符,更不用说如何表现那些每一个长音都像是在泣诉的旋律。
黄少天当时的回答,是说他当然能演奏好这曲子,技术上的问题他一点没有,只是他觉得自己拉的不好听,他说自己表现不出那种隐藏在看似很冷的旋律背后,却又非常炽热的感情表达。那时候黄少天坐在钢琴的琴凳上,怀里抱着他的琴,脸上的神情欣羡却又有点满足,他说:“评论家总说海老的那版恰空,是用自己的技巧掩盖了曲目原本应有的感情,可是我不觉得,当然他的很多其他演奏也许是有这个毛病没错,但是这一首绝对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拉的这首的时候,听到那些三连音我几乎连呼吸都快忘了,那种几乎能让人全神贯注到喘不过气的感觉,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创作背景,我也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可是听到后面那一连串的短音还有tr那里,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睛很酸,不自觉地就想哭。”
说那这里的时候黄少天似乎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对喻文州笑了起来,又继续道:“我就一直觉得,海老的演奏,那就是冰山底下藏着的岩浆,看上去冷得要命,可是只要真正听懂了,一不留神他曲子里那种炽热的要命的感情,简直分分钟让人泪奔啊。”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的背影,这时候他已不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些什么,可是他却记得黄少天最后的回答,他们和往常一样坐在琴房里,黄少天那时候微微地仰起了脸,眼睛里带着些憧憬似的,他说:“我最大的愿望也许就是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能用那样的演奏感动到听琴的人吧。”
不少人学琴都有着自己的梦想,有的人想要登上最华丽最著名的演奏厅,有的人想要拿到世界上最历史悠久的大赛的金奖,有的人想要自己的音乐被世界理解,有的人却只想让他的演奏能够打动人心。
而这时候黄少天却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台,一个人演奏着这一首他曾经说自己无法驾驭的曲子,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可是他的琴声,他的指法,他的弓子完全没有受到一点影响,那些精准的音符从他的手指下倾泻而出,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不知不觉间缠的人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他以前说自己没办法表达出那样冷峻却又炽热的感情,喻文州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总是随时都习惯的那种高强度的控制欲,克制的过了头自然不能做到收放自如。
可现在,那些像是在悲泣一样的长音符,尖锐的E弦的高把位,黄少天甚至都没用任何揉弦的技巧,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和不平,从小小的共鸣箱里传出来。
喻文州第一次感受到了黄少天之前说的那种,明明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不自觉地想要流泪的感觉。他感受得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黄少天琴声里那种强烈的几乎可以名状的真情实感,炙热而激烈,像是暗潮汹涌的激流,也像是暴烈娟怒的冷风,毫不留情地直面而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书,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琴声还在继续,由激烈的短音转了戚然的长调,秋天萧索的风刮过脸颊,喻文州没有再往前迈出那一步,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以前看书上说,提琴家所能做的,就是为听众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幻觉。喻文州想,黄少天做到了,这一次,他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他现在内心的那一份可能说不出来的愤懑和不满,又或者其实那些感情都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那是深深的失望,对别人,也对他自己。
喻文州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觉得言语是如此的无力,他听得出黄少天琴声里的感觉,却无法用任何一个词语一句话,去给他同等的慰藉。
最后一个无限延长的双音慢慢地散在了空荡荡的风声里,黄少天放下了琴,刚才因为演奏而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松了下来,天台上风大,按理说不该在这样的环境下拉琴,对琴不好。可是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比拉琴更能遣怀的方式,这本就是他在这世上最擅长的一件事了。
刚才拉那一段连弓换弦的三连音,兴许是心里的感情太激烈,手上的力道也比平时狠了些,有好几处琴弓下面的金属都磕在了琴弦上,弓毛也断了几根,他随手把断了的扯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折了几折,攥在手里,上面的松香在手上留下了白色的印子,他又摊开手来看,一阵风吹过来,眨眼就把手里的东西吹没了影儿,他再次握紧手掌,却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于是他低了头,笑了起来。
喻文州的手机调了静音,在他手里震动起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他看着黄少天放下了琴半天没再动作,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就看到有电话打进来。
是黄少天。
他按下了接听,然后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说:“嗨。”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嗨,嗨什么嗨啊。
“你现在在干嘛?有时间吗?”那边的人问道,“我记得你下午没课……”
“有时间,你哪一次找我,我没有时间?”喻文州反问道。
黄少天笑了起来:“有时间就好,想跟你说会儿话。”
“好。”喻文州简单地应道,他看着黄少天的背影进退不得,最后索性往台阶下面走了两步,坐了下来,“我听着呢。”
两个人中间就隔了这么短短一小段路,却背对背的开始讲起了电话,喻文州拿着手机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有些荒唐,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却不想上去打扰黄少天,而他能打电话给自己,也让他方才来时的那些焦虑,多多少少散去了一些。
“你知道了吗?这一届的保研结果。”黄少天问道,他往前走了几步,趴在了天台的栏杆上,这里望下去看得到大半个校园还有学校外面的景致,前面是操场,似乎有什么比赛,密密麻麻聚了一群人,不少学校的树都黄了叶子,可能再过几天,叶子也就快落光了吧。
“我知道了。”
他听到喻文州的回答,然后电话里又是一片安静,他想和喻文州说说话,他知道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懂自己的感受,可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把那些话用语言表达出来,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搞笑,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觉得词穷。
可是不说出来,喻文州又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呢。他有些沮丧地抱着胳膊,如果刚才喻文州能听到那首曲子就好了,他听了那首曲子,说不定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吧。
“少天。”喻文州轻声说道,他甚至都想得到黄少天纠结地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说的表情,“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一下午都没有事,你想说多久,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也不觉得伤心,其实说白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保不了研我可以自己考,就算不考我也有其他的选择……可是我就是觉得……觉得很……”
“觉得失望吗。”喻文州说道。
黄少天愣了一愣,随即回答:“啊,对。”
“我觉得很失望。”
他看着楼下远处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影,枕着手臂叹了口气。
“文州你也是从小就学琴的,你肯定也知道……小时候学琴的那些经历,难过的不高兴的,远远比开心的回忆要多得多。而且那些经历即使是现在再经历一次,我也还是会觉得很难很苦。”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想要多少的回报,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他从小学琴,这道理明白的很早。可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从小一直每天待在家里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间断地练习,逆反和厌倦的情绪都总是难免的。
“可是每次想起来,却还是都是忍不住觉得那些回忆很珍贵,不管是以前挨打的被骂的,还是上台演出领了奖被表扬的,现在我都觉得很值得。那时候年纪小,老师问将来想不想成为提琴家啊,我回答的特别响亮,我说我要当一个和帕格尼尼一样伟大的提琴家,我想去金色大厅演出,要出好多好多的唱片,还想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我的琴声……”
说到这里黄少天笑了起来,喻文州也笑了。谁小的时候没有那么些天真又单纯的理想,完全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真的以为走到高处就摘得了星星,以为地平线的尽头有最灿烂的彩虹。以为只要努力一直往前走,不管什么梦想就都能实现。以为这个世界就像是琴桥上的四根弦,永远都笔直,永远都没有扭曲和错误。
而那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会知道的,世界本就不是他们看到的样子。小孩子会长大,会成熟,会经历许许多多从前想不到的挫折与磨难,可能等他们经历完这些,他们就会把最开始当小孩儿时候的梦想忘掉了,他们不记得自己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梦想,他们只觉得,仅仅是人活着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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