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儿也作色道:“什么把戏?什么捉弄?你是诚心诚意,难道我就不是诚心诚意?”
气氛一下子冷了,狄富荣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小四儿又是个骄傲轻狂的,轻易不肯开口。两个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谁也不看对方,更别提说话了。
秦淮河上月色正好,映得一片河水波光粼粼,柔情百转,别的画舫里是莺歌燕舞,言笑晏晏,只有小四儿和狄富荣的这一只画舫里,安静极了。
小四儿看看船外那么好的月色,对面却坐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几乎懊恼得要死,忍不住叹了口气。
狄富荣听在耳里,以为是小四儿开始嫌弃他,心里也内疚起来,想了想,说道:“不如,回去吧。”
“回去?回去干什么?陪客人喝酒取乐?呵,我宁可在这画舫上睡一夜。”小四儿心里窝着火,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抬起眼来带着些许怨气地瞪着狄富荣。
狄富荣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四儿暗骂一声“没劲”,走到船头上去吹笛子。
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支笛子,不乐意了就自顾自地吹起来。
现下他坐在船头,静静地吹着笛子,看着翻滚的河水,笛音与温柔的波涛声相应和。狄富荣的心也被他吹软了,默默起身,走到船头上,一撩袍角,坐在他身边。小四儿扭头看他,他就笑笑。小四儿说的不错,狄富荣确实长得很好看,五官精致,生得无一不是地方,尤其是他的眉眼,剑眉星目,英气极了。而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带着些许稚气,眼睛也跟着放起光来,真是俊哪。
笛音不停,却多了些甜甜的情意,飞起春花一片。小四儿盯着狄富荣,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兼美楼长大,也许是一件幸事。
小四儿连着好几天都没在兼美楼现身,鸨母不高兴了,催鸨爹去喊小四儿。小四儿住在兼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独门独院,独他一份。鸨爹去喊小四儿的时候,小四儿在芙蓉花丛里画着丹青,一朵芙蓉在百花丛里,独树一帜。
“小四儿,你妈妈找你。”鸨爹来喊他。“嗯,我在画芙蓉花,画好了就去。”小四儿懒洋洋地应着。鸨爹有些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嘱咐了一句:“你别忘了就好了。”说完转身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喊道:“小四儿!”
“我记得呢,阿爹。”小四儿有些不耐烦了。鸨爹却走回来,耐着性子问:“小四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小四儿手下一抖,一笔错开,芙蓉花毁了。
“阿爹,你胡说什么?”小四儿抱怨道,“你看,好好的芙蓉花也毁了。”
鸨爹却不恼,仍旧问着:“前段时间,你是一个人躲在楼顶上吹笛子,前几天有人见到你和一个年轻人上了画舫,到天快亮了才回来,这几天又是神思不属的,人花了银子你又不去……”说得小四儿火躁起来,把画纸一揉一扔,直说道:“去去去,我今晚就去,行了吧!”
鸨爹看他这样子,知道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放弃,边叹气边走了。小四儿颇有些内疚地看了看鸨爹的背影。这个人从小把他养大,肯教他读书习字,又教他琴棋书画,当姑娘小倌养,又从来不叫他接客,说是怕坏了他身上的贵气。真是好笑,这秦淮河上,也只有他信这些。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人出钱买他的初夜,那价钱比那些花魁还要高些。可鸨爹说不卖就不卖。
不卖,难道还等着他考状元吗?不是没有人这样问过,就连鸨母也冷嘲热讽过,可鸨爹却不放在心上,只让他有兴致的时候去兼美楼添点生意。
这样的事说出去,说他是小四儿的亲爹,只怕也有人信。
小四儿叹了口气,铺开一张宣纸,想要下笔,却怎么也落下不去。一天的心情都坏了,算了还是去见见鸨母,看她有什么话说吧。
正想着,小四儿拿了笛子往腰带上一插,就要往前头去,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四下里瞧瞧,竟是隔壁的花魁沉香,站在墙头上,冲他招手。
这位沉香花魁也是个有名的。秦淮河边上三年办一次花魁大赛,跟考状元似的,三年换届,还要打前花魁的擂台,只有赢了前花魁才能算是真的花魁。沉香十三岁的年纪就占了魁首,如今是第六年了,连着三届,硬是占着花魁的位置怎么也不挪窝,叫这一片秦淮河边的姑娘们银牙都咬碎了。且她如今正值盛年,多少女子在她的映衬下都失了颜色,真真是牡丹花一样的艳丽。
然而这秦淮河上还有个小四儿。小四儿不参加花魁大赛,可沉香却知道,若小四儿是个姑娘,这个花魁的位置只怕早就易主了。可谁又不喜欢小四儿呢?沉香也是,那个放话说倒贴也要睡了小四儿的,也只有沉香这位敢说敢做的花魁了。可惜倒贴不成,沉香只好认命,听小四儿一口一个“沉香姐姐”,脸上笑得开怀,心里泪流成河。
小四儿见是沉香,笑道:“沉香姐姐,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喊你啊?你这是去哪里?”沉香一手搭在墙头上,抵着下巴娇嗔着,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虽然在小四儿面前,这些都没用。
“妈妈喊我有事,我去瞧一眼。”小四儿笑笑,招招手便要走。
“哎哎哎,别急着走啊,你搬把梯子过来,姐姐有话跟你说。”沉香指指一旁的梯子,笑得一脸神神秘秘。小四儿闻言,撇撇嘴,拿了梯子架好,爬上去,和沉香一般高,才说道:“沉香姐姐又有什么好的想着弟弟了?”
沉香左右瞧瞧无人,仍旧凑近了小四儿的耳朵,问道:“前些日子,你和一个年轻人上了画舫?还弄到天快亮了才回来?”
小四儿顿时红了脸,方才被鸨爹说,现在又被沉香姐姐知道了,莫非这事真的这么惹眼?“不过是朋友罢了,哪有那么严重,我以前还和姐姐你一起上画舫玩呢,怎么不见这么沸沸扬扬?”
沉香拿了帕子掩嘴笑道:“朋友?好一个朋友,能叫我们小四儿一连好几天躲在楼顶上吹笛子,哎呀呀呀,吹得姐姐我的心都快纠结成麻花了!”
小四儿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道:“姐姐快别取笑我了,这曲子你也不是没吹过,怎么就我不行?”
沉香捂着嘴笑了,道:“你要知道,这一条秦淮河上,男人想睡你,女人也想睡你,哪个都乐意倒贴你,真真是我们这儿的独一个啊,多少人你都爱理不理的,可这个却不一样,人一来,你还倒贴的人家?”
小四儿愣了,敢情缘由在这里?多少人出钱他不乐意,如今碰上个年轻人倒叫他倒贴,想来确实也算是件奇事。沉香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事情坐实,劝道:“小四儿啊,你可真喜欢那人?能叫你倒贴的,自然不是富贵人家,你可想好了,你阿爹可等着你考状元呢!”
小四儿低头想想,笑道:“什么富贵不富贵,状元不状元的,我从来没想过。活了这十七年,我只有见到那个人才欢喜,想着那个人也欢喜,他笑我欢喜,他难过,我也跟着难过。”说着想起狄富荣笑起来的模样,那一口亮亮的小白牙仿佛就在眼前,登时就乐了,露出一对酒窝来。沉香听他这番话,心里不无震动,又见他低头含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这个长在灯红酒绿的孩子,虽然学了一身风流,却原来这么纯情。沉香心里又难过又替他开心,柔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四儿愣了,以后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想过。他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们只是朋友相交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一辈子,谁想过一辈子,他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何时想过明天呢?
沉香拍拍他的小脸,劝道:“小四儿,你跟姐姐不一样,姐姐这辈子都困在这儿了,你却不一样,你不是贱籍……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四儿掏掏耳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跳下梯子,对沉香说道:“我妈妈找我呢,跟你说了这一大篇,别又给她瞧见,说我想跳槽到你家去!”
沉香甩着帕子乐道:“好呀,你跳过来,姐姐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连人啊,都给你!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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