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传
每一年的花朝节是香贵妃的寿诞,而香贵妃又是皇上最宠爱的嫔妃,这是京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每到一年花朝节,为香贵妃贺诞的礼物便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送进皇宫去。宫里的老人们数着这一辆辆车马,各个都在慨叹着,一个毫无家世背景,没有外戚相助的小小侍妾一跃而成贵妃,令皇上宠爱若此,真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手段?
可没等他们慨叹完,就见一身统领制服的禁军卫大统领远远地走来,便赶紧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谁说香贵妃没有外戚,这位谭统领可不就是香贵妃的外戚么?虽说是义兄,可到底占了兄长二字。
谭统领正往锦香宫去,他的怀里揣着一个长盒,正是姜无忆送给香贵妃的贺礼。
锦香宫里东暖阁,沉香正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橙子念礼单,随意地应着,一门心思全在宫女们正小心翼翼修着的指甲上。
小黄门来报说谭统领到了。
沉香双眼一亮,忙令快传。
谭统领一走进东暖阁,沉香便见到他手上拿着的长盒,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哟,什么风把我们的谭大统领给吹来了?”沉香挥退修指甲的宫女们,笑盈盈地坐正了身子。
“恭贺贵妃寿诞。”谭统领板着脸,双手递上了长盒,却看不出一点贺喜的神情。
“多谢你……你家姜大人。”沉香仍旧笑着,身旁的宫女正要去接礼盒,被橙子一瞪,只好退下。就见沉香亲自起身,迎了上去,接过长盒,当场便打开,是一卷画轴。
取出画轴来,徐徐打开,一株牡丹傲视群芳,绽放得热烈。
年年花朝节,姜无忆都要送她一幅牡丹图,恭贺她此生如牡丹,艳丽无双。
洛阳城的官吏们知道香贵妃最爱牡丹,年年送来开得极好或是极名贵的牡丹,她往院子一种,只等兴致来时赏几眼,而姜大人的画却是日日挂在房内,时不时一抬头便能看见。
皇上只道姜大人画艺无双,又与谭统领是一家,不以为意。
只有橙子知道沉香心中所想,每每夜深人静时劝她:“沉香姐姐,你这是何苦?”
沉香摸着橙子的头,笑道:“这天下间,只怕也只有你,还会再叫我一声沉香姐姐。”谭晓珊比她小了一辈,只拿她当姑姑,却不是贴心人。只有橙子,这十多年风风雨雨,还陪在她左右,喊她一声“沉香姐姐”。
十几年光阴眨眼,沉香望着镜中精致妆容也掩不住的眼角细纹,想起当年秦淮河上艳斗群芳,恍如隔世,只有那个吹着短笛的少年,仍旧站在她的近处,却怎么也够不着。
1、
沉香八岁那年被卖进青楼,不是因为她家里有多穷。她是被人从家门前拐走,转而卖到青楼来。沉香那时已大,知道自己父母姓甚名谁,也知道自己家居何处,可她一个小姑娘,被几个汉子婆子看着,便是想逃,也逃不出去。她哭过,闹过,可每闹一次,都要挨一顿打,渐渐的也就死了心,小小年纪,只一个念头:要成为秦淮河上的花魁!
那时她还不在拥翠阁,只在秦淮河边上一座小青楼,楼里的姑娘们谈不上有多少姿色,只知道一味的浪,说起话来也是刻薄得很,谁捡了高枝便挤兑谁,明争暗斗,便是连鸨母也是迎高踩低。曾经红极一时的姑娘过气了,便是连跑堂也不如的待遇,难捱得很。
沉香便是在这里长到了十三岁。
那时候她还不叫沉香,鸨母给她起了个名,极俗气,叫“娇杏”。沉香嫌弃,却不得不用。
五年里她受过的打不计其数,有鸨母的,有姑娘的,有栽赃的,有莫名其妙就是看她不顺眼的。娇杏咬着牙忍了。她记得她初到青楼时,那个还算有些良心的婆子对她说:“丫头,我见你长得周正,便劝你一句,来了这里便别想跑了,你跑不掉的。你若真想离开这里,最简单的法子,是成为花魁,成为这秦淮河上独一无二的花魁,只有花魁才能在这秦淮河上为所欲为。你也是够倔,若真的有心,与其用在怎么逃跑上,不如好好长长自己的本事。”
她忍了五年,只为了一朝得魁,从此脱离这里,离不开秦淮河,至少到头牌的楼里去,比如兼美楼,比如拥翠阁,比如碧云阁。她早就打算好了,也默默地对比了好久,总算挑了几家还不错的。
她本就读过书,琴棋书画也略通,多用点心,便超出了楼里的姑娘许多。加上她容貌本就好,长到十三岁时,鸨母也对她好言好语起来,却扎了别人的眼。
只要是已经□□的姑娘都可以参加花魁大赛。娇杏才十三岁,鸨母已算计好了,只等她再大些便给她□□。要知道,这来来往往多少客人已经看着娇杏眼红,就等着一亲芳泽,拖得越久,这价钱便越高,鸨母也赚得越多。
鸨母的算盘打得响,却不及楼里姑娘的眼来得红。寻了个由头,竟给沉香下了药,推进了不知哪个男人的屋子里。
等娇杏浑浑噩噩地醒来,她又回到了五年前初到青楼时睡的柴房。只是五年前的她懵懵懂懂,只知道哭;如今的她,却只想去死。
鸨母在门外骂得嘶声力竭,娇杏在柴房里心如死灰,连泪也流不出来。
她本想凭着一夜成名,一跃而出,如今一切却成泡影,她拿什么去争花魁?怎么离开这里?一想到这个,娇杏的脑袋里只冒出一个字:死!
她便这样做了,趁着夜深人静,趁着看守不严,她从后门偷偷溜了,跑到了秦淮河边。河边停着好多画舫,一艘比一艘精致,烛火透过纱幔投射出来,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那船里传来莺歌燕语,好不开怀,仿佛她们与她活的不是一个世界。她木无表情地走过,最后来到一座无船停靠的码头。她往回望去,却是离得太远,那些明亮温暖的烛光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她走到栈桥上,只要再走一步,便能投进这秦淮河的怀抱,洗掉她一身污秽。
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奈何掉了这污淖,唯有这秦淮河,能将她洗净。
娇杏闭了眼,心一横,就要栽进水里去——却被人一手紧紧拉住。
娇杏回头一看,是个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孩子,穿着绫罗,十分可爱。
他见娇杏打量自己,却是笑了,问道:“姐姐,你什么事想不开?要到这秦淮河里去摸鱼吗?”娇杏被他的笑晃了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先滚出两行清泪来。
这男孩子懂事得很,走过去将肩膀借给娇杏。十三岁的女孩子本就比同龄的男孩子长得高些,何况这孩子比她还略小些,他的肩膀又瘦又小,娇杏只有低着头,才能搭在他的肩膀上。可就是这副弱不禁风的肩膀,叫娇杏心里有了一分温暖。
便是这一分温暖,她再也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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